卻說劉貴見蘭芬的樣兒不像,未見得肯嫁人,心上不免着急起來,只得候陸蘭芬起來之後,正在對鏡梳頭,一步步的踅上樓梯,走到房內,立在一旁。正要開口,蘭芬早已看見,故作不知,問他道:“耐是啥場化來格?倒倪搭阿有啥格事體?
耐有啥閒話,到帳房裏去說囁,啥格一直跑到仔房間裏向來?”劉貴聽了蘭芬的話,不覺呆了一呆,心上明知不好,只得說道:“我就是方大人留在這裏的家人,怎麼又不認得起來?”
蘭芬聽了,方纔笑道:“噢,原來耐就是方大人搭格管家,倪倒像煞勿認得哉。”孃姨在旁邊插口道:“俚耐住來浪倪搭呀,住仔好幾日哉。”蘭芬聽了點一點頭。又向如貴道:“唔篤大人阿要幾時出來,倪倒牽記煞來裏?”劉貴聽蘭芬的話不是頭路,更加慌了,便道:“我們大人臨走的時候把我留在此間,叫我過了中秋就要把先生送回家去,難道他沒有說明麼?”蘭芬故意搖頭道:“倪陸裏有功夫到常州去?俚耐走格辰光,也朆搭倪說過歇啘,就是實梗媽媽虎虎要叫耐同倪轉去?”說得這一句,就鼻子裏哼了一聲,回頭向背後梳頭的孃姨道:“阿要一廂情願?”劉貴聽陸蘭芬說出來的話愈加不對起來,把一個劉貴說得急了,便直說出來道:“我們大人沒有動身的時候,你自家親口答應定要嫁他,還要我們大人替你還債,所以才把我留在上海,要把你同轉常州。說得明明白白的,怎麼現在又忽然變卦起來?”蘭芬聽了,“嗤”的笑了一聲道:“阿是我陸蘭芬嫁撥唔篤大人實梗容易?老實對耐說仔罷,倪堂子裏向見仔客人,生來纔是實梗樣式,無啥稀奇。倪吃仔格碗把勢飯,碰碰就要嫁起人來,也嘸撥幾化客人來浪嫁啘。唔篤格大人阿,勿是倪勒浪說俚,直頭是格伉大,一句閒話就要當倪格真。耐想倪堂子裏說出來格應酬閒話,阿好作準?倪就是要嫁人,也嘸撥實梗容易啘!”蘭芬說畢,不覺又好笑起來。
劉貴聽了這一番言語,好似頂門上澆了一桶雪水下來,方知果然是自己主人入了陸蘭芬的圈套,無可奈何,又勉強爭道:“你既然不肯,爲什麼要滿口應承,有心哄騙?何不早些回覆了他?”蘭芬又冷笑道:“倪做仔生意,生來要應酬客人。
俚一團高興,要付倪轉去,倪阿好勿答應,坍俚格臺?老實說,倪嫁起人來,像唔篤大人格號客人,勿見得靠得祝耐去想哩,唔篤大人一塌刮仔幾十萬銀子格家當,也勿算啥格大傢俬。再說起功名來,一個候補知府,加二挨俚勿着。倪搭格客人,比仔唔篤大人再要闊點,想討倪轉去格多煞來浪,倪眼睛角落裏向稍也朆稍着,勿要說啥唔篤格大人哉。”
這幾句,把劉貴說得啞口無言,又急又氣,只得說道:“我原是奉上差遣,沒有我的事情。但是你既已當面應承,現在又是這般變卦,叫我們當家人的回去怎樣的銷差?你也要替我想想纔是。”蘭芬道:“格號事體啥格銷差勿銷差?希奇勿煞!耐轉去搭俚說,有啥閒話末,叫俚自家來搭倪說好哉,勿關得耐啥事,倪總勿見得怕仔俚勒逃走,耐只顧放心轉去末哉。”說着,又叫孃姨去衣櫥內搬出一隻小拜匣來。蘭芬開了盒蓋,檢出六張十元的銀行錢票,遞與劉貴道:“格點小意思,請耐吃頓點心,耐轉去就拿倪格閒話搭唔篤大人說末哉。”劉貴待要不接,明知無奈他何,只得伸手過來接了鈔票,快怏的走下樓去,心中暗想:住在此間無益,只可趕早動身回去,稟了主人再作道理。又想:方子衡平日最敬重的是章秋谷,姑且去和他商議,或者有什麼法兒也未可定。主意已定,便急急的走到吉升棧來尋章秋谷。
不料秋谷已經兩夜不回,尋了幾處地方,直到陳文仙院中方纔尋着,見秋谷在房中正與陳文仙說笑。劉貴走進房去,請了一個安,垂手侍立。秋谷見劉貴進來,似乎有些認識,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清,問道:“你可是在方大人那裏當差的麼?”
劉貴走上一步,答應了一聲:“是。”秋谷問他可有什麼事情,劉貴就把方子衡留他在此,並陸蘭芬忽然變卦的緣由訴說了一遍。又道:“主人把家人留在此間,原叫家人要同着陸蘭芬回去。現在他忽然變了口風,家人回去怎好銷差?可好請章老爺想個法兒,家人實在不得主意。”說着又請了一個安。
秋谷聽了,大笑道:“我早就料到這件事兒定有一番口舌。
你們貴上那時正在迷惑之際,勸他一定不依,反要失了我們的和氣。依我看去,陸蘭芬忽然改悔起來,還是你們貴上的運氣。
他們堂子出身的人,那裏受得人家的規矩?與其將來鬧出什麼笑話,壞了你們貴上名聲,不如現在聽他反悔的爲是。你回去同你貴上請安,就說我勸他不必放在心上,癡心妄想的還想娶他。上海的倌人,不是輕輕易易的就可以娶回家去,萬一將來鬧出事來,那時就懊悔嫌遲了。你住在上海,也沒有什麼事情,莫若早些回去,免得你貴上等得心焦。”劉貴聽了不敢多言,只好連聲答應。辭了秋谷,出得門來,想着章秋谷的話兒實在不錯,只得到陸蘭芬家取了鋪蓋,急急的回常州告訴方子衡去了。
閒話休提。只說章秋谷見劉貴去了,向陳文仙笑道:“天下竟有這般癡子,上了陸蘭芬的惡當,花掉了銀錢不算,還要把自己一個家人留在上海,想要把陸蘭芬同到常州。在上海灘上要討一個堂子裏的倌人,那有這般容易?真是個世界之上有一無二的瘟生!”陳文仙也笑了一會。
不覺又過了幾日,其時已是七月中旬,桂魄初生,金風未動,已經涼快了好些。秋谷因離家已久,家中又連次信來催他回去。窮年索寞,旅舍蕭條,雖然酒陣歌場,盡有溫柔之夢,卻是十年一覺,偏多落魄之悲,前路蒼茫,華年似水,不免便有些張季鷹秋風蓴菜之思。想要暫時回去一趟,隨後再來上海,卻又有些遲遲疑疑的自家作不定主意。
這一天正在棧內檢點朋友往來的信札,已經聚了一大堆來信,多沒有寫回書,便揀那要緊的先寫了幾封。正要叫人去送,忽見貢春樹闖了進來,形景倉惶,面有憂色,走進來一屁股坐下,也不言語,皺着雙眉,好像有什麼心事一般。秋谷覺得有些詫異,便追問貢春樹到底爲着什麼事情這般着急,春樹嘆了一口氣,走至秋谷身旁,附耳朵說了幾句。秋谷笑道:“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我早已知道了,何用急得這個樣兒?”春樹頓足道:“在你看來,原沒有什麼希奇,只在旁邊說兩句現成話兒,可有什麼用外?你不曉得這件事兒的關係,萬一鬧了出來,我怎的對人得起?你以前答應我的話兒到底怎樣,可有什麼法子麼?”秋谷冷笑道:“你既曉得對人不起,爲什麼一到上海,就拚命的亂吊膀子,混軋姘頭?難道你這般胡鬧,就對得起人麼?”春樹聽了啞口無言,想秋谷的話果然不錯,一時臉上紅紅的竟說不出話來。呆了半晌,見秋谷裝着冷麪不去理他,只得立起來走到秋谷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你向來是個極有血性的人,這件事兒總得替我想個法子,除了你,別人也沒有這樣的擔當。”
秋谷起初推託不肯,當不起貢春樹再三再四苦苦的求告,推辭不得,只得應了。便道:“這件事兒我雖然應了下來,卻又魯莽不得,須得我自己趕到蘇州方有把握。但是你自己鬧了亂子,卻無緣無故的要我來替你張羅。你的朋友甚多,爲什麼單要尋我,不去照顧別人,這是什麼講究?”春樹怕他又要改口,再三央告,急得幾乎要流下淚來。秋谷方笑道:“論起理來,我們讀書子弟不應去做這樣事情。但是據你說來,若不趁早想個法兒,一定要鬧亂子,這也只好急則治標,從權些兒的了。”春樹聽了大喜,舉手稱謝。秋谷又道:“我既然應了,也不必耽誤日期,明天就好動身同你一同前去。但想個什麼主意,也要預先商量方好。”
正在打算,見茶房又傳了一封信進來。秋谷看封面時,見是方子衡在常州寄來的。拆開封袋看,倒是方子衡的親筆,寫得歪歪斜斜的,白字連篇,那文理又似通非通的十分費解。秋谷甚是好笑,仔細摹擬了一回,方纔略略懂得他的大意。
原來方子衡趕到家中,他父親的病居然好了些兒。這方子衡雖然是勉強在家,卻一心一意的記念着陸蘭芬,一刻也放他不下,覺得那陸蘭芬聲容笑貌沒有一天不在他心目之中,差不多竟是害了單思病,恨不能一刻兒飛到上海來,好和那意中人會面。無奈他父親有病,不得脫身,只把個方子衡恨得咬着牙齒,咒罵不已。正在那夢魂顛倒、胡思亂想的時候,不料那劉貴趕了回來,一五一十的把陸蘭芬的說話直言拜上,不曾掉了一些,說到高興的地方還要添些枝葉。這一下不打緊,把方子衡氣了一個發昏,想來想去沒有什麼法兒,嘆了幾口冷氣,只得罷了。卻又癡心不斷,自己寫一封信給章秋谷,要請他去問那陸蘭芬爲什麼無故變卦。
章秋谷看了他的來信,微笑一笑,把信遞與貢春樹道:“你看竟有這樣到死不悟的瘟生,我那有功夫去碰陸蘭芬的釘子?”春樹把信接在手中,還沒有到眼,聽見秋谷說到陸蘭芬三字,不及看信,連忙向秋穀道:“說到陸蘭芬,你可曉得陸蘭芬已經死了麼?”秋谷吃了一驚,急問道:“那有這般奇事,可是真的麼?不要是外頭的瞎話,爲什麼我這裏沒有風聲?”
春樹道:“確而又確,還是昨天半夜的事情,我今天早上聽小寶家的相幫傳說,方纔知道,斷斷不是傳來的謠言。並且我還聽見相幫們自家議論,說蘭芬身上的虧空倒有兩萬多些,聽得蘭芬死了,一齊趕到,有的還去投報捕房,現在不知怎麼樣了。”秋谷聽了,料想是真,因子日間蘭芬和他雖然沒有交情,卻是相待甚好,現在聽他死了,不覺有些心中酸酸的不忍起來,便又問春樹道:“你可曉得他是什麼毛病,就死得這般快當?”春樹道:“我也弄不清楚。好像聽他們說發痧剛好,夜間留了一個客人,登時反覆,霍亂吐瀉的發作起來,不到一天功夫便斷了氣,卻不曉得究竟如何?”
秋谷聽了,便拉貢春樹作伴,要同到蘭芬院內去看看那班債主怎樣的開銷。春樹應允,立刻同出棧門,到蘭芬住的大洋房來。走到門口,只見有一個印度巡捕立在門內,那出進的人紛紛不絕。秋谷便同着春樹縱步登樓。往日間走上樓梯,便有孃姨應客,雛婢呼茶,青瑣回燈,湘簾卷月,真個是桃花門巷,楊柳樓臺。如今章秋谷走上樓來,那些舊日的孃姨大姐一個不見,鼻觀之中,只聞得一股紙錢灰氣直逼進來,那裏還有什麼花香人氣?正是:風月依然,傾城何處?惆悵曇花之影,燕子樓空;淒涼倩女之魂,華清夢醒。
秋谷忍不住一陣心酸,勉強忍住了,走到房內,見大牀上的帳子已經卸去,直挺挺的躺着陸蘭芬,那生前如花如玉的丰神,宜喜宜嗔的態度,不知往那裏去了,只覺得口開目閉,形狀怕人,身上直穿着一身半舊的竹布衫褲。秋谷別轉頭去不忍再看。房內的衣櫥、箱子一齊貼着封皮,客堂內有一簇人在那裏紛紛議論。有一個人把一本賬簿攤在桌上,在那裏不知寫的什麼,想就是蘭芬生前的債戶了。
秋谷正在徘徊感慨之際,忽見人叢內擠出一個人來,把秋谷一把拉住,大哭道:“二少,耐看看難末叫我那哼?”秋谷吃了一驚,急看時,原來就是陸蘭芬的親生娘,淚流滿面,頭髮蓬鬆。秋谷見了也不禁惻然,只好將就安慰他幾句。蘭芬的娘哭道:“俚耐剛剛死得勿多辰光,就有幾化格債戶同仔巡捕房裏向格人趕得來,一塌刮仔格物事,才上仔封皮,動也勿許倪動,說是要拍賣仔洋錢替俚還債。故歇洋錢末嘸撥,借也無借處,叫我那哼弄法?”說罷又大哭起來。秋谷心上十分酸楚,只得對他說道:“蘭芬生前雖有許多虧空,要拿他的衣裳首飾拍賣抵償,卻照例要另外留出一分作爲治喪的費用。事已如此,你也不必這樣傷心,我們一班和蘭芬素來要好的人,只要可以幫忙的地方,沒有不盡力的。”說着便向身邊取出一卷鈔票,點了一點;又問貢春樹身邊可有鈔票,春樹連聲說:“有。”
便也取出一卷來遞與秋谷。秋谷接過來看一看,檢了幾張,和自己的合成一百塊錢,把餘多的仍舊還了春樹。正是:紅顏薄命,傷心天寶之歌;黃土埋香,腸斷真娘之墓。
要知後事如何,但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