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沉二寶房間裏頭的那班孃姨大姐聽得相幫叫了一聲“大人上來”,便一個個都迎出房來。一個大姐阿招,便去叫沉二寶道:“先生豪燥點起來,潘大人來哉!”沉二寶正在滿肚子的不高興說不出來的時候,只當沒有聽見的一般,動也不動一動。阿招叫了兩聲,見沉二寶不理他,便發起急來,走上去把沉二寶推了一把道:“先生起來噓,晏歇點潘大人要發脾氣格噓!”
看官,你道這個裏頭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情?這位潘大人又是個什麼人?爲什麼相幫不叫潘大人,竟是這樣的叫他大人?
原來這個沉二寶,本來是也個狠有名氣的紅倌人,做客人的工夫也狠不錯,但是有一件堂子裏頭最犯忌的毛病,一味的愛姘戲子。只要見了一個有些名氣的戲子,不論他的面貌如何,一定要千方百計的吊他的膀子。差不多上海的幾個有名戲角,都和沉二寶有些牽牽纏纏的不清楚。
那一天沉二寶到天仙戲園去看戲,恰恰謝月亭第一天上臺,年紀又輕,品貌又好,衣服又甚是鮮明,唱工又十分出色。
沉二寶的眼睛裏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個玉雪可唸的人物,便一心一意的想要吊謝月亭的膀子。也不知想盡了許多方法,用盡了無限心機,無奈這個謝月亭一則年紀狠小,有些孩子,不狠去理會他;二則他父親謝雲奎約束得十分嚴緊,每天都是和謝月亭同進同出,寸步不離,生恐怕有那班無恥的倌人要轉他的念頭,吊他的膀子,非但淘碌壞了身體不是頑的,並且恐怕倒了嗓音不能唱戲。他們吃唱戲飯的人,全靠着嗓子賣錢,倒了嗓子唱不出來,還有那個園子裏頭肯來請教他?所以謝月亭在戲臺上做戲的時候,憑着沉二寶怎樣的賣弄鳳騷,有心挑逗,謝月亭卻始終正眼兒也沒有去看他一眼。沉二寶一連看了一禮拜的戲,竟想不出一個鉤他上手的法兒。
其實,謝月亭這個小孩子雖然可愛,卻也不是什麼上天下地有一無二的美男子。無奈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沉二寶眼睛裏頭看起這個謝月亭來,真是個子都再世,叔寶重生,越看越好,越好越愛。這個愛情,直從心眼裏頭髮出來的。偏偏的這個謝月亭只是憑他做作,不去理他。沉二寶看着謝月亭在臺上唱戲的時候,恨不得一把將他拉了過來、立時兩個人捏作一團,合成一塊,方纔爽快。只是這樣的到眼不到手,直把個沉二寶熬得清水直流,滿心奇癢,差不多害了單思病的一般。
前兩年的時候,沉二寶住在南平安,生意十分發達。後來不知怎樣的,一班客人大家都知道他愛姘戲子,一個個都絕腳不去。沉二寶又是手裏用慣大錢的,雖然見生意不好,他卻一些兒都不放在心上,依舊還是吃大菜,看夜戲,坐馬車,吊他的膀子,尋他的開心。不到一年的工夫,身上欠了三千多的債,本家的房飯錢、菜錢、外面的店帳,到了年底下催逼起來,只把一個沉二寶逼得個上天無路人地無門,沒有一些主意。想來想去,想不出個解結法兒。看看的差不多到了二十一二的那幾天,沉二寶一古腦兒把帳上算了一算,一切的飯錢和菜錢,還有帶擋的利錢和那些店家的帳,差不多要一千七八百塊錢,方纔可以敷衍得過去。看看堂簿上的局帳和酒帳,止有一千不到。
就是那班客人一個錢都不少全數收了回來,也還差着一千上下。年近歲逼,那裏去弄這一千塊錢?
這一天已經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晚上,沉二寶一個人坐在房間裏頭,局也沒有人來叫,看着別人的房間裏頭雖然生意比平常的時候清些,卻一樣也還有人來碰和吃酒。只有自己的房間裏頭冰清水冷的,不但沒有人來碰和吃酒,連打茶圍的客人都沒有一個跑進來。連着那房間裏頭的孃姨大姐也都一個個無精打彩的冷面相向,只是咕咕噥噥的埋怨沉二寶不肯好好的做生意,一味的在外面和那班戲子混攪,如今弄得這般模樣,連累了房間裏頭的人一個大錢都摸不着。
沉二寶受了他們的埋怨,委實無言可答,只得忍氣吞聲的聽着。思前想後,心上也覺得有些懊悔起來,懊悔以前生意好的時候,不該應這般胡鬧。如今到了這般時候,跳又跳不出去,彌補又彌補不來。想着若是實在打算不出什麼法兒來,只好咬定牙齒,暫落帳房,找一個有錢的人來,把自己捆出去。但是捆了出去之後,這個身體就不是自己的身體了。自己又是散淡慣的,那裏過得慣這般日子?想到這裏,恨不得有個地洞好等自己鑽了下去,免得這般出醜。不由得兩淚交流,一個人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哭了一回,見孃姨小妹娘走進房來,沉二寶叫他倒盆水來洗臉。那知小妹娘只當沒有聽見一般,也不開口,把個臉兒板得鐵生生的冷笑一聲,竟自走到妝臺前,開了妝臺抽屜不知拿了一件什麼東西,回過身來往外便走。沈二寶見了小妹娘這般模樣,只氣得呆呆的瞧着他,一時倒也說不出什麼來。要想罵他幾句罷,這個小妹娘不比別人,是有五百塊錢帶擋的,萬一個和他鬧翻了,他立時立刻要起錢來,一時那裏有錢來還他?
只好勉強忍住,不說什麼,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忽然門簾一動,又走進一個人來。沉二寶只道就是小妹娘重又進來,把頭別轉不去看他。卻聽那進來的人口中說道:“先生長遠勿見哉嘛。”沉二寶聽得不是小妹孃的聲音,卻是自己舊日一個大姐叫做阿玉的聲音。沈二寶平日狠喜歡這個阿玉的,便擡起頭來看時,見果然不是別人,果然就是舊時的跟局大姐阿玉,便對他勉強笑道:“耐倒還想着倪實梗格倒黴人,到間搭來走走。”阿玉聽得沉二寶這般說法,心上已經有些明白。又仔仔細細的向沉二寶臉上一看,便失驚道:“先生哈格事體實梗樣式,阿好說撥倪聽聽呀?”說着,便挨着二寶身旁坐下。二寶到了這個山盡水窮的時候,見了阿玉就好象見了個前世親人一般,便拉着阿玉的手,把爲難的情形一一和他說了一遍,說罷又不覺流下淚來。阿玉聽沉二寶說得這般可憐,心上也狠有些不忍,只得竭力勸慰一番。沈二寶見阿玉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甚是齊整,便又對他嘆一口氣道:“耐來浪妹子搭倒蠻好,耐妹子生意阿好呀?”阿玉道:“倪妹子生意格年把總算嘸啥,格一節做着仔個姓潘格客人,搭倪妹子蠻要好。
一節勿曾到,洋鈿用仔四五千。像實梗格客人,故歇總算要讓還俚天字一號格哉!”沉二寶聽了心中忽然一動,便故意問道:“格個潘家裏啥地方人呀?”阿玉道:“就是湖南格潘大人呀。耐啥忘記脫哉呀?格辰光也做耐格呀。”二寶想了一想,方纔知道就是那潘中堂的嫡孫,世襲侯爵的潘廣平潘侯爺。
講起這位潘侯爺來,本來性格風流,貪花好色,差不多一天到晚都是在堂子裏頭過日子的,更兼家貲鉅萬,年少封侯,又是個堂子裏頭的慣家、花柳叢中的老手,有財有勢。那些倌人那一個不巴結他?但是這潘侯爺卻是出身富貴,養尊處憂,一呼百諾慣的,把性情慣得十分矜貴。到了堂子裏頭,只要一句話兒不合,便立時立刻的翻轉臉皮,把那倌人痛罵一場,就此絕跡不去。若是有了個和他合得上來的倌人,用起錢來,一千八百,三千五千,甚而至於竟是一萬八千都不算什麼事情。
那阿玉的妹子叫做花婷婷,本來是個杭州人家的姨太太,後來不安於室,逃了出來,在上海做生意。把他的娘也在蘇州鄉間接了出來,又把阿玉叫了回去,就算了房間裏頭的做手孃姨。
這個阿玉以前在沉二寶那裏的時候,兩個人甚是要好。沉二寶和戲子吊膀子,一半都是阿玉的牽頭。所以雖然到了花婷婷那裏,心上還是十分想念。
這一天,阿玉跟着花婷婷在一家春番菜館裏出局,這位潘侯爺也在席上。見了花婷婷一身嫋娜,滿面風情,便看中了他。
當時就轉了一個局,接着就跟到花婷婷院中去吃了一個雙臺。
花婷婷知道潘侯爺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好客人,便提起全付精神來殷殷勤勤的應酬一番。潘侯爺見他宛轉依人,圓融出衆,大大方方的,卻沒有一些兒裝嬌作態的樣兒,剛剛合上了潘侯爺的意思,當夜就有了相好。那花婷婷自然拿出那勾魂攝魄的手段來,千般暱就,萬種纏綿,把個潘侯爺奉承得十分歡喜。一連幾個月,着實花了幾個錢在花婷婷身上。不但婷婷狠有些兒儲積,就是阿玉當個房間裏頭的大姐,一節的工夫也多了幾百塊錢。到了十二月二十日的那一天,潘侯爺早已除局帳之外,另外給了花婷婷一千塊錢給他開銷各帳,又給了二百塊錢給房間裏頭的人。
花婷婷自從做了潘侯爺之後,只有幾戶老客人來往,新客一概不做。堂簿上的酒局帳,除了潘侯爺之外,不過七八百塊錢。到了二十三,已經把酒局帳收齊。八百塊錢只打了一個九折,已經算是極好的了。花婷婷收齊了帳,便也把所欠的一切帳目都早早付清。
到了二十五那一天,阿玉坐在院中沒有事情,忽然想起沉二寶來,差不多有一年多些不見了,不知現在的生意怎麼樣?
以前想去看他,都爲生意上事情狠忙,不得分身。如今趁着年底沒有事情,何不到公陽裏去看他一看?這一來有分教:暮雨襄王之夢,家令重來;春風淫女之禪,摩登無恙。
未知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