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龜第八十二回 送蕭郎南浦贈將離 返故鄉天涯留別恨

且說章秋谷剛剛同着陳文仙上得船去,早見岸上兩輛馬車飛也似的趕來,秋谷知道是辛修甫等趕來送行,便自己跨出船頭拱手相迎。辛修甫和陳海秋、王小屏上得船來,秋谷便讓他們進艙坐下。陳文仙見了,想要回避進去,秋御叫道:“我們都是知己朋友,你過來見見不妨。”陳文仙聽了,便回過身來,慢款湘裙,輕移蓮步,低着頭向辛修甫等三人一連道了三個萬福,辛修甫也作揖相還。陳文仙道過萬福,便低頭立在一旁。

辛修甫等偷眼看時,只見他體態依然,丰姿如昔,隻身上穿着一身玄色衣服,曳着一條玄色長裙,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鉛華不御,芳澤無加;頭上只帶着一支珍珠押發,一個珠騎心簪,千乾淨淨的沒有一些兒珠翠,低眉斂袖的立在那裏,不笑不言,竟沒有一些兒蕩逸輕揚,全是一派的大家豐範。辛修甫見了,暗暗地十分讚歎。陳文仙略略的站了一回,便也轉身進去。王小屏料想章秋谷和陳文仙一定還要說幾句體己的話兒,我們不要在這裏討他的厭,便和辛修甫、陳海秋使一個眼色,大家立起身來告辭,彼此打了一拱,辛修甫等三個人便自上岸去了。

這裏章秋谷和陳文仙兩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發。陳文仙只覺得各種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古腦兒都併到心上來。

正在這個時候,猛然聽得船上“嗚嗚”的兩聲汽笛,秋谷便道:“輪船將要開行,你上岸回去罷。”陳文仙聽了勉強點一點頭。章秋谷便扶着陳文仙上了碼頭,說一聲:“你自家保重。”踊身一躍,早已跳上船頭。船家把纜繩帶在拖船的後面,“嗚”的一聲,輪船已經開動。章秋谷立在船頭上,眼睜睜的看着陳文仙;陳文仙坐在馬車裏頭,也眼睜睜的看着章秋谷,直看到煙波浩渺,人影模糊,陳文仙方纔懶懶的回去。這且按下不題。只說章秋谷立在船頭上,直至望不見文仙的影兒,方纔嘆了一口氣進艙坐下。真個是風情遐思,淒涼南浦之歌;別恨離愁,辜負高唐之夢。那上海到常熟本來水路不多,不到五更已經到了。

章秋谷離家已久,也覺得要緊回去看看家裏頭的情形,便把船上的行李都交給那兩個家人,自己便跳上岸去,趕到家中,見了太夫人,又見了他夫人張氏。秋谷見太夫人身體十分康健,心中自然歡喜。太夫人見秋谷回來,心中也十分歡喜,問問這樣,問問那樣,又把自己家裏頭幾個月裏頭的事情,夾七夾八的告訴了秋谷一遍。秋谷在家裏頭休息了兩天,不免出去到各親友那裏去應酬一番,一班親友也有上門來探望的,也有備酒和他接風的,倒把個章秋谷忙了好幾天。秋谷自回之後,也沒有什麼事情,只陪着太夫人講講閒話,敘敘家常。他夫人張氏,秋谷本來原是因他才貌平常,所以和他不合。幸而他這位夫人性情極是平和,脾氣也還柔順,倒深得太夫人的歡心。章秋谷聽了太夫人的解勸,便也漸漸的兩下和睦起來,所以秋谷在家,倒也狠不寂寞。

一連過了十餘日,太夫人對秋谷講起佃戶的抗租不完來,秋穀道:“這班種田的人,雖然種了幾畝田,卻往往窮得衣不遮身,食不充腹,想起來也狠可憐。若是欠得不多,不如聽他去罷。”太夫人道:“若是窮佃戶欠租不完,自然不必去問他追討。這個欠戶,聽說狠有錢的,靠着他兒子的丈人是縣裏頭的差役,作威作福的狠不安分。種了我們五十幾畝田,三年的工夫一個大錢都不肯完,你想世上那有這般道理?要是一班佃戶,大家都學着他的樣兒不肯完租起來,叫田主人怎麼樣呢?”秋谷聽了勃然大怒道:“原來就是黃阿潤這個混帳東西,去年他沒有還租,我就要把他送縣押追,一向只道他是個貧戶,那曉得他竟敢倚着一個差役的靠山,抗不完租,這還了得!明天待我自己去拜常熟縣劉大令,託他立刻提了黃阿潤,押追欠租就是了。”太夫人道:“只要他好好的把租還了出來,或者先還一半,也就罷了,不必一定要把他送官押追,他們鄉里人究竟吃不起驚嚇。”秋谷聽了答應一聲,便把收租的帳目查了一查,見欠租不完的,十個裏頭差不多倒有四五個,不覺怒道:“這都是大家看了黃阿潤的樣兒不肯完租,要不好好的辦他一下子,明年的租就不用收了。”想着,便把幾個欠戶的名兒都開了下來。

到了明天,章秋谷換了衣冠,坐着轎子去拜那位常熟縣劉大老爺。投進帖子等不多時,只聽得“吱嘍嘍”的一聲中門大開,一個執帖家人手中舉着帖子,說一聲“請”。秋谷的轎子便直進二堂歇下。執帖家人斜着身子,把帖子舉得高高的在前引道,把秋谷讓到花廳坐下。等不多時,這位劉大老爺便在裏面走了出來,秋谷和他行過了禮,敘了幾句寒溫,便提起佃戶欠租的事來,要請他出票提人。劉大老爺聽了,一口應允,並不作難。秋谷不免和他說了幾句客氣的話兒,便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起身告辭。劉大老爺送到轎旁,打過一拱,便走了進去。

章秋谷的轎子便一直擡出大堂來。剛剛擡出暖閣,早看見對面飛也似的來了一乘青布小轎,一直擡到大堂上,便停下來。

轎子裏頭走出一個少婦,不先不後,剛剛和章秋谷打了一個照面。章秋谷早吃了一驚,只見這個少婦風目凝波,蛾眉鎖翠,衣裳縞素,舉止端詳,狠像個大家命婦的風範,卻是眼中含着一泡珠淚,面上又顯着一派怒容,低着了頭直走出來。章秋谷看了心上不由的疑惑起來。暗想這樣的一個人,狠像一個貴家命婦,怎麼會無緣無故的跑到這個地方來,難道和人家打什麼官司不成?看他臉上的那付形容,明擺着一腔冤憤,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麼事情,不如在這裏略等一回,看看他的情形,若是可以相助的地方,我也不妨幫他一下子。想着,便叫轎伕略停一停。秋谷坐在轎內也不出來,只仔仔細細看那少婦的舉動。

只見那少婦後面還跟着兩個差役,慢慢的走過來。那少婦回過頭來問那兩個差役道:“縣大老爺在那裏,快些兒請他出來。”那兩個差役聽了微微冷笑道:“你說得好容易的話兒,縣大老爺是一方之主,也是輕易見得的麼?你既然來了,且到官媒那裏等候一回再說。”那少婦聽了着急道:“既然縣大老爺沒有坐堂,爲什麼你們又把我撮弄到這個地方來呢?”一個差役又冷笑道:“大老爺既然提你,自然有坐堂的日子,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那少婦聽了更力着急道:“依着你們這般說法,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一個差役又道:“那我們也不知道,大老爺高興幾時坐堂理事,就是幾時坐堂理事,我們當差役的那一個敢去催他?你只到官媒那裏去好好候着,自然有你一個快活。”那少婦聽了差役的口風不對,不覺心中大怒,只見他擡起頭來厲聲說道:“你們兩個嘴裏頭放的都是什麼屁兒,我一個寡婦,你們無緣無故的平空把我叫到這個地方,如今縣大老爺又不肯坐堂,倒反要把我押起官媒來。那官媒家裏是好好的人可以住的麼?你們瞎了眼睛,難道把我也當作那班沒骨氣的人不成?”一面說着,雖然聲色俱厲,卻止不住兩行珠淚直掛下來。連忙別轉頭去,自己拭乾了眼淚,蛾眉倒豎,鳳目圓睜,又高聲對着那兩個差役道:“到底怎麼樣,你們只請縣大老爺出來就是了,若要把我押到官媒那裏去,你們不要想昏了頭,我是死也不去的。”兩個差役聽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做了一個眼色,一個差役便呵呵的笑道:“夥計,你聽聽,好大的口氣。老實對你說了罷,大老爺的吩咐,去不去由不得你。你願意去也是要去,你不願意去也是要去。我勸你還是好好的走罷。”

章秋谷看了這樣的一種情形,又聽了那般的一番言語,雖然還沒有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心上早瞧料了五六分,不由得怒從心起,便自己走出轎來,一直走到那少婦身旁站定,睜開兩眼看着那兩個差役。那兩個差役擡起頭來,見平空來了這樣的一個人,心上雖然有些詫怪,卻也還不在心上,只惡狠狠的對着少婦說道:“怎麼樣,大老爺的話兒難道你竟敢不聽麼?

怪不得祁鄉紳對着大老爺說你是個潑婦呢。”那少婦聽了不慌不忙,冷笑一聲道:“原來就是祁八這個畜生幹出來的事情。

好,好!”那兩個差役道:“好也罷,歹也罷,只請你快快的走罷,在這裏挨一會兒也當不了事,”那少婦聽了忽然把眉頭一皺,大聲說道:“你們真要把我押到官媒那裏去麼?”那兩個差役冷冷的說道:“豈敢,難道是和你取笑的不成?”那少婦忽地咬一咬牙齒,頓一頓金蓮,“颼”的一聲從衣袖裏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望着自己喉嚨便刺。兩個差役見了,只嚇得靈魂出竅,毛骨皆酥,口中一個字兒都喊不出來,兩個人四隻腳兒就如釘在地下生了根的一般,一步也走不上去。大堂上一班家人、差役見了這般形景,一個個也都大吃一驚,連忙七手八腳的趕過來想要去奪,那裏來得及。說時遲,那時快,章秋谷這個時候已經立在那少婦身旁,見他一轉眼的工夫掣出刀來望着自己頸中便刺。饒你章秋谷這般膽大,由不得也嚇出一身冷汗來。到了這個間不容髮的當兒,那裏還顧得什麼男女的嫌疑,疾忙搶進一步,輕舒猿臂,只一把把那小刀奪了過來,憑我章秋谷這樣的眼明手快,那刀鋒已經刺入喉嚨約有一寸多深,血花飛濺,一個身體軟癱下來,坐在地上動彈不得。幸而還是章秋谷搶得快了些兒,那刀鋒雖然刺進喉嚨,沒有割破食氣兩管,不至於有傷性命,卻一時間怒氣攻心,刀瘡迸裂,鮮血直噴出來,暈了過去。正是:鄒衍下獄。天飛六月之霜;齊婦含冤,淚迸三年之血。

欲知這位少婦究竟是什麼樣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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