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龜第一百二十四回 王素秋家庭翻醋甕 康已生中冓詠新臺

且說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聽了章秋谷的話兒,免不得也謝他幾句;一面偷轉秋波,細細的打量他們兩個。看着這樣的兩個少年男子,一個是玉山朗朗,華彩非常;一個是琪樹亭亭,丰姿照夜。楊慕陶生得雖然俊俏,和他們兩個人立在一起,就覺得差了好些。康姑太太看了又看,不覺心上狠有些兒羨慕的意思,便把兩對秋波只顧望着秋谷、春樹這邊溜來。秋谷雖然看見,卻故意別過頭去和春樹說話。

只聽得楊慕陶問着康姑太太道:“方纔那一班流氓,究竟是你們的什麼人?你們爲什麼都這樣怕他?”康姑太太還沒有開口,章秋谷早接着講道:“你這個人真是有些糊塗。這班寶貨那裏有什麼好人,無非總是大家賭氣賭出來的事情,你又何必去問他!”康姑太太聽了這幾句話兒不覺面上一紅,低下頭去。楊慕陶聽了也不覺恍然大悟,心中徹底皆明。暗想我這個人怎麼這樣糊里糊塗的,一時竟想不出來。

章秋谷說了幾句閒話,便立起身來對着康姑太太講道:“他們那班人都不是什麼好貨,今天吃了下風,一定要想着法兒來報復你們的。不如今天就把這幾間房子還了房東,隨後慢慢的再找地方,覺得妥當些兒。你們的意思看怎麼樣?”楊慕陶聽了連連答應。康姑太太見秋谷同着春樹立起身來要走,心上未免有情,明知道留不住的,只得起身相送。橫波一瞥,脈脈含情,看着貢春樹、章秋谷兩個人出門走了,方纔回身進來。

果然聽着章秋谷的話兒,立刻把房子還了房東。有些動用器具沒有安放的地方,便和房主人說明了,暫時寄放。好在房租已經付到月底,這些器具暫時存放一下也不要緊。料理了一回,又和楊慕陶說了幾句話兒,叫他在外面另尋房子。楊慕陶答應了,便起身先走。

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便也慢慢的回到虹口康公館來。

剛剛走到花廳,就聽得裏面有許多人的聲音在那裏吵鬧,又夾着些女子的哭聲。康姑太太聽了,心上甚是疑惑,不知道鬧的什麼事兒,便連忙趕過去看。急急忙的走過一重院子,那吵嚷的聲音直鑽進耳朵裏來,聽得十分真切。只聽得大姨太太的聲氣在那裏哭着亂嚷道:“你這樣一把年紀,還是這樣的不要臉,成天的和那些孃姨、大姐拉拉扯扯的混鬧。這還不必講他。如今索性連自己的媳婦也要拉拉扯扯起來,那裏還像個人家!我雖然是堂子裏頭出身,眼睛裏頭卻從來沒有看見你們這樣的一家人家,不論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都是嘻嘻哈哈的沒有一些兒規矩。”一面說着,又有許多丫鬟孃姨的聲音,七張八嘴的勸道:“大姨太太,不要氣壞了自己的身體,有話好好的講就是了。”

康姑太太聽了,見鬧得這般利害,連忙走進去看時,只見那位大姨太太緊緊的一把揪住了康中丞的胸前衣服,把頭往康中丞身上亂撞;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口口聲聲的只說:“你把繩子來勒死了我,省得在你面前討你的厭!”康中丞被這位大姨太太一陣的亂揪亂扭,弄得沒了主意,只說:“你放了手,有話好好的講。如今做出這個樣兒來,給人家看了算什麼樣兒!”大姨太太那裏肯放,只滾得髻鬟散亂,粉黛模糊,那流下來的涕淚,連康中丞的花白鬍須上也沾了好些,身上的衣服更溼了一大爿。七八個丫頭、孃姨在旁邊拉着,也拉不開來。康中丞雖然着急,卻又無可如何。

康姑太太見了這般模樣,心上狠有些怪着大姨太太不該應鬧到這步田地。便搶步上去,一邊一個拉開了大姨太太,捺他坐下,口中說道:“什麼事兒,鬧得這樣天翻地覆的?且把這件事兒講給我們聽聽。”大姨太太聽了,便又在椅子上立起身來,含着一泡眼淚告訴康姑太太道:“他這樣的一把年紀,也是五十幾歲、將及六十歲的人了,還是這樣的沒正經;在別人身上也還罷了,自己的媳婦也和他眉來眼去的,做出那種賊形怪狀來。我看在眼睛裏頭已經不是一天了,勸了他幾次,他只當沒有聽見。今天索性兩個人在內書房裏頭動手動腳起來。我走進去說了幾句,他不但不聽,倒反和我橫跳一丈、豎跳八尺的鬧起來。你們想想,可有這般道理?”

康姑太太聽了正在沉吟,康中丞覺得臉上過不去,便連忙說道:“沒有這件事情。我不過和二少奶奶說了幾句話兒,他一時看錯,就和我鬧起來。”大姨太太聽了,又搶過來拉着康中丞的衣袖說道:“你沒有這件事情,是我冤枉你的?我和你當天發一個誓好不好!”康姑太太見了,連忙分開了大姨太太的手,勸他道:“你不必這般生氣,凡事只好忍耐些兒。就算果然真有這件事情,你也不便這般吵鬧,傳出去給人知道,我們這樣人家將來還有什麼臉見人?”大姨太太聽了,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得說道:“我的意思,原想不要鬧出來的,無奈我只說了一句,他倒瞪着眼睛、提起喉嚨和我尋事,把我的氣提了上來,方纔和他翻臉的。你們想想,究竟是我不是還是他的不是?”康姑太太道:“自然是他的不是,那裏有派你不是的道理?但是這樣的事情傳了出去,也沒有什麼好聽,還是好好的勸他爲是。”

大姨太太聽了,覺得這幾句話兒說得不差。況且平日之間,大姨太太不怕別人,見了這兩位姑太太心酸口辣,說又說得出,做又做得出,心上狠有些餒他。更兼這件事情,仔細想起來實在是自己性急了些,不該鬧得閤府皆知的,便也只得點頭說好。

康姑太太又安慰了他一回,又勸說了康中丞幾句。康中丞也沒有話說。

康姑太太正要回到自己房間裏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便問:“二少奶奶到那裏去了?”康中丞道:“他只說我們有意和他過不去,當時就坐着馬車走回孃家去了。”康姑太太想了一想道:“這件事情不妥當。無論這個事兒的有沒有,始終沒有什麼憑據,回來他叫了孃家的人出來和我們講起理來,只說我們污衊他的名節,那時又該怎樣呢?”康中丞聽了也把手一拍道:“這個話兒不錯。該應怎麼的一個說法呢?只好請你們兩位和我想個法兒的了!”康大姑太太聽了,低着頭沉吟一會道:“據我看來,不如立刻派個人去和他講明白了,說剛纔大姨太太的話兒不是說他,他不要認錯了。一則過過他的面子,二則總算和他賠個禮兒。只要他面上過得去,自然也就罷了。”康中丞道:“這個主意雖然不錯,卻派那一個去說呢?要是派個不會說話的人去,萬一個說僵了,更不好。”說着,想了一想,便對康姑太太說道:“這個媒人,本來是你們二位做的,只好請你們兩位去走一趟的了。”康姑太太聽了,義不容辭,只得點頭應允。

康中丞道:“要去這個時候就去。要是遲到明天,他們那裏有人先來說話,我們這邊的話兒就難講了。”康姑太太聽了,便走回自己房間去打扮了一回,兩個人坐着馬車,去了多時方纔回來。

康中丞見他們來了,分外關心,連忙問他們怎麼樣。康姑太太笑道:“費了我們兩個人許多脣舌,他們方纔沒有話說。

只說留他在家裏頭住上幾日,再打發他回來。”康中丞聽了,便立起身來,朝着他們兩個深深打了一拱,口中說道:“一切費心得狠。”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見了康中丞這般形景,忍不裝格格”的笑,還了一個萬福道:“我們自己人,還說這個麼!”說着坐了一回,便都走了出去。

康中丞見房裏頭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少不得要在大姨太太面前做個矮人,陪個不是。大姨太太起先背過臉去,不肯理他。康中丞左打一拱,右打一拱的,口中說了許多軟話,方纔把大姨太太的氣騙了下來,“嗤”的笑了一聲道:“你不用在我面前做這般的腔調。我不是喜歡這個樣兒的!”康中丞見他笑了,心上方纔高興,便想出許多說話來騙他。

大姨太太見他這樣的陪小心,便故意問他道:“你不要對着我花言巧語,你只和我實說,你和他究竟上過手沒有?”康中丞也故意裝糊塗道:“你問的那一個?什麼上手不上手?”

大姨太太冷笑一聲,又咬着牙齒把一個指頭用力在康中丞頭上點了一點道:“你還要和我裝糊塗!難道今天我看得這樣的明明白白,你還要假裝乾淨麼?”康中丞也笑道:“你要說出究竟是那一個來,也好叫我自己心中明白。你如今只是含着皮、包着骨頭的不肯說出來,叫我那裏想得到呢?”大姨太太聽了,氣得把頸項一扭,別轉頭去,口中說道:“你不肯和我講,你就賭個氣兒,從此以後不要和我講一句話!那一個再要和我講話的,便是個沒志氣的畜生!”

康中丞見他又生了氣,便連忙說道:“你這個人,怎麼這般的會生氣。和你說一句頑話,你就當起真來。老實和你講罷,我和他雖然彼此有些意思,只不過大家講幾句笑話罷了,實在沒有別的事情。你不相信,咒都可以賭得的。”大姨太太聽了,知道不是假話,便道:“還說是世代鄉紳的千金小姐,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以後看他把臉放在什麼地方去!我們堂子出身的人,只要嫁了人,倒是規規矩矩的,也沒有他這般輕賤。”康中丞連忙朝他搖手道:“和你說了,你又這般混鬧。請你少說幾句,留我點兒面子罷!”大姨太太聽了,停了一回道:“原來你也知道要面子的麼?如今第二個新媳婦差不多又要進門了,你再去扒灰去罷!”急得康中丞擺手頓足的道:“叫你少說兩句,你越發說出好聽的來了!”正是:河水新臺之詠,老子風流;牆茨中薦之羞,佳人難得。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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