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廨差和巡捕在戲園門口鎖了霍春榮,正要走時,見貝府的家人急急的趕來詢問,並重重的許了謝儀。若是換了別人,只要案情犯得輕些,這班差人便好得錢買放,怎奈這霍春榮是臬臺的公事提人,更兼犯的案情甚重。若要買放了他,就是工程局委員也耽不起這個處分,何況這班差人,那敢怠慢?一個差人便冷笑一聲道:“我們是奉上差遣,概不由己。這霍春榮是臬臺朱大人立等提案的人,我們耽不起這個干係。你想,朱大人的性情何等利害!我們若把他放走,我們自己還要性命麼?倒是請你們太太回去,叫貝大人寫封信到朱大人那裏和他說個情兒,料想朱大人沒有不答應的。此刻向我們話說,卻是沒用。”一面說着,一面把霍春榮前推後擁徑自去了。
貝夫人在轎子裏頭看得分明,聽得真切,見霍春榮鐵索釘鐺的被一班差人拉着,腳不點地的走了過去。貝夫人看了這般光景,止不住一陣心酸,早流下淚來。想來霍春榮的案情犯得重了,所以臬臺立刻提人。自家想來想,想不出一個搭救的法兒,只得要依着差人的說話,叫貝太史寫信去保他出來。偏偏的貝太史又到上海去了,不在蘇州,一時不得回來。只得自行回去,在轎中跺腳恨道:“平日間用他不着的時候,他偏要挨在家中,這個當兒要用着他起來,卻又走到上海去了。”
貝夫人回到家中,母女二人十分懊惱。貝小姐紅着眼圈,含了一汪珠淚,默然不語。貝夫人也背過臉兒暗中流淚,口內卻還在那裏安慰着貝小姐道:“你不要心慌,待我慢慢兒的想法。好在你父親也就要回來。等他回來之後,叫他寫信,或者親去見那朱臬臺。難道咱們這等一分人家,要保一個人都保不下來麼?”貝小姐聽了,略略心上安了些兒,卻終是滿心不快,便也睡了。
一夜之中,一個半老徐娘,一個盧家少婦,不知流掉了許多眼淚。錦幃虛掩,寶枕橫陳;蠟淚未消,春痕猶膩。紅愁綠怨,淒涼斗帳之春;冰簟銀牀,辜負華清之夢。好容易盼到次日,貝夫人一早起來,便叫一個家人到電報局去,打個急電到上海去,要叫貝太史立刻回來;又叫兩個家人去到臬臺衙門打聽霍春榮的消息。那知這件事兒異常機密,再也打聽不出來。
這一天工夫,貝夫人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又過一天,貝太史在上海接着了家中一個急電,叫他立時回去,不曉得家中出了什麼事情,倒大大的吃了一驚,果然立刻趁了輪船回到蘇州。貝夫人見丈夫回來了,略覺放心。
這個時候,正是用得着他的時候,免不得也要放些笑面出來,便叫他寫信給朱臬臺,保那霍春榮出來。貝太史聽了,呆了一呆,不敢開口。
原來貝夫人和霍春榮的事實,貝太史也有點風聲,雖然心中憤恨,卻也無可如何,又不敢把霍春榮怎樣。現在聽得朱臬臺訪拿他,正在心中快活,不提防他這位夫人竟堂堂皇皇的叫他寫信,要把霍春榮取保出來,不覺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貝夫人見他並不開口,已經有些怒意,便問道:“怎樣樣,爲什麼一句口都不開?難道我煩你這點事兒,你都不答應麼?”貝太史見他夫人發怒,粉面生紅,蛾眉微豎,又嚇得手足慌忙,滿心裏想要教訓他幾句,無奈見了他的影子,聽了他的聲音,更覺得筋酥骨軟。此刻見夫人發起火來,那裏還敢駁回,掙了半晌方纔掙出一句話來道:“我不曉得他犯的是什麼案情,怎麼就好寫信?況且朱竹君也不是遇事生風的人,這件事兒一定內中有個道理。若是冒冒失失的寫封信去就要保人,他答應了還好;若不答應,可不是落了一個下風?你也要替我想想纔是。”貝夫人怒道:“我不管他犯的是什麼案情,橫豎是冤枉的就是了。你不肯寫信,難道就罷了不成?”說着把一對秋波狠狠的瞪着貝太史,差不多又要發作。若是貝太史是個有些性氣的人,把正言責備夫人幾句,就是貝夫人再要兇悍些兒,也不能把貝太史當真怎樣。無奈貝太史向來懼內,真是聞風膽落,望影驚心。現在見他夫人倒豎雙眉,又將發作,就嚇得諾諾連聲的道:“我也沒有說一定不肯寫信,不過問問他的案情,好像被他們看了,說你連他犯的什麼案情也沒有弄得清楚,還要來保什麼人?所以我和你商量一回兒,並不是不肯聽你的話,你休要這般動氣。”
貝夫人聽了貝太史一番說話,方纔收了怒容,卻又冷笑一聲道:“他犯的什麼案情,我知道麼?你一個做男子的,這點事兒打聽不出,反來問起我來,可不是個笑話?”
貝太史又碰這個釘子,也只好低頭忍受,便向貝夫人道:“你既然一定要去保他,我就去寫信就是了。”貝夫人聽他肯寫,立刻換了一面的笑容,向貝太史笑道:“我不過叫你寫一封信兒,你就裝腔做勢的不肯答應,一定要嘔上我的氣來才肯去寫,我真不懂你是個什麼性情。”說着,又笑了。又問道:“你清早進城,可曾吃過點心?”貝太史道:“我接了你的電報,不知家中有什麼事情,急得我一夜沒有閤眼。輪船一到碼頭。我就忙着上岸趕緊回來,這早晚何曾吃過什麼點心?”貝夫人聽了,慌忙替他張羅點心。一會兒來了,貝夫人即向他笑道:“你今天沒有吃過點心,想是有些餓了,快些吃罷!吃飽了好去寫信。”貝太史這一刻兒的快活,真是他有生以來從沒有受過他夫人這般優待,只把他樂得抓耳撓腮,不知怎樣纔好,把方纔那一肚皮的怨氣早消化到九霄雲外去了。吃了點心,急匆匆的往外便走。貝夫人叫住他問道:“可是去寫信麼?”貝太史連連答應,果然走到書房內,順着他夫人的意思,實實結結的寫了一封信,拿進來給貝夫人看了。貝夫人甚是歡喜,叫他快些送去。貝太史又在信中加蓋了一方名字圖章,叫了一個能幹家人,當面吩咐了幾句說話,叫他把這一封信送到臬臺衙門,面見朱臬臺,要討一個回信。家人答應去了。
不料家人去了一會,空手回來,也沒有回信。貝太史甚是詫異,急問:“怎麼沒有回信,可是沒有見着朱大人嗎?”家人道:“見是見着的。朱大人正在簽押房着公事,家人把老爺的的信呈上,並說要求大人賞封回信,好待家人回去銷差。不想朱大人拆開了信看了一回,冷笑一聲,問道:“這霍春榮這案情,難道你家大人竟不曉得麼?”家人回道:‘小的主人初從上海回來,實在不知備細,總求大人開恩准他取保,小的主人就感激不盡了。’朱大人聽了不但不肯答應,反又冷笑兩聲,對家人說:‘你回去上覆你們貴上,這霍春榮是撫臺的訪牌,不干我事,況且犯的案情十分暖昧,你們貴上就不管這件事情也罷。’家人無法,只得回來,聽老爺的示下。”
貝太史聽了,尚在沉吟,貝夫人早急得手足如冰,花容失色,急向貝太史道;“他既是這般說法,你最好徑去拜會他一趟,打聽打聽究竟是怎樣一個道理,或者再寫封信給那撫臺,料想討了情兒也還使得。不然像咱們這樣人家,一個戲子都保不下來,以後還要想辦得了事麼?”貝太史聽了貝夫人一派一廂情願的話頭,雖是心中狠不願意,又不敢推辭,只得說道:“這個撫臺我和他沒有來往,寫信去也是枉然,還是朱臬臺和我的交情還好,或者到他那裏問了個明白,和他商議一個法兒。
只是朱臬臺答應了,叫他取保,料想撫臺也沒有什麼不肯。你道何如?”貝夫人聽見丈夫肯去,又歡喜起來,立刻替他取出衣冠,親手和他穿帶。這又是向來沒有的事情,破題兒第一次。
貝太史受了這般恩寵,不覺的有些感激涕零起來,自然盡心竭力的和他辦事。
不料轎子到了臬臺衙門,投進貼子,隔了半天也不叫請。
貝太史呆呆的坐在轎內,等得好不心焦;又等了好一會,方見一個家人拿着名貼慢吞吞的走了出來,走到轎子面前說聲“擋駕”,請一個安。貝太史十分疑惑,連忙把來的家人叫住,細細問他爲什麼今天不見。那家人把眼看着貝太史的面上,嘻的笑了一聲,方纔答道:“大人有公事,不能見客。”說了這一句,竟自走了進去。
貝太史看了這般光景,只得回來向貝夫人說了。貝夫人也無計可施,只同着小姐無情無緒的暗中流淚。貝太史看在眼中也不敢問。
貝夫人想了一天,忽然想了一個主意出來,心中大喜。你道他想的是什麼主意?他忽然想起父親現在軍機聲名赫奕,只要打個電報給他父親,請他父親在京裏一個電報打給江蘇巡撫,和霍春榮說個情兒。料想外省督撫一個個都要巴結軍機處的人員;就是一個軍機章京,他也不肯得罪,何況他父親做了相國十年,那有辦不到的事情?想定了主意,便逼着貝太史和他擬了一個極長的電稿,約有二百多字,說了無數的謊話,也不曉得怎樣措辭,做書的人當初沒有看見他的底稿,也只好付之闕如的了。
當下擬好了電報,叫家人到電報局內打了一個三等商電,這一個電報卻就花了一百四五十塊錢,立時立刻發了出去。
貝夫人自從發了這個電報,指望餘中堂聽了他的說話,打個電報給蘇州撫臺,眼見得霍春榮不日便可放出狴犴,重圓綺夢,眼睜睜的只望霍春榮出來。那知過了兩天,餘中堂外來了一回電,電報局翻好號碼送了過來。貝夫人見了餘中堂回電,心中大喜,只道霍春榮的事情有些指望,誰知拆開來一看,那電碼端端正正的不多幾個字兒,除了住處、姓名之外,只有八個大字,是“事涉優伶,毋庸過問”。貝夫人看了,氣得他把一張電報撕得粉碎,摜在地上,又把他父親咒罵了一常自此之後,貝夫人無可奈何,只得死心塌地的,暗暗的叫人去看了霍春榮幾次,花了好些使費,因此霍春榮雖然拘禁縣監,倒也並不吃苦。
貝夫人一邊的事按下不提,只說霍春榮被差人拿去,在巡捕房關了一夜,工程局委員問了一堂,霍春榮自己也昏天黑地的說不出爲了什麼事情。工程局委員道:“你的事情本來是上憲提人,我也不來問你,只把你解到臬臺那裏,看你的遠氣罷了。”說着就叫廨差押下去,備了文書,將他申解到臬臺衙門。
臬臺朱竹君看了文書,也不提訊,把霍春榮發到元和縣來,叫他問供。
元和縣大老爺接到了臬臺的公事不敢怠慢,立刻升堂,把霍春榮帶上堂來。那霍春榮到了縣堂,跪在地下,不等縣大老爺開口,先是高聲問道:“小的究竟犯了什麼罪犯,要朱大人這樣的費心搜捉?”縣大老爺見他這般強項,不由也動起火來,把驚堂一拍道:“你這個該死的棍徒,你引誘貝大人的妻女,夜入人家,還說沒有罪麼?本縣看你還是好好的招成,免受刑罰。”霍春榮見縣大老爺這般問法,膽又放大了幾分,定一定神,又高聲答道:“戲子唱戲爲生,向來安分,不敢做這樣的事情,求大老爺明鑑。”縣大老爺又拍着驚堂道:“現在有真贓實據,你還要希圖抵賴麼?”霍春榮心中暗想:“事到如今,左右難逃公道,落得索性把他挺撞一番。”便又高聲道:“大老爺既說現有真贓實據,請問大老爺是個什麼贓據呢?”縣大老爺又喝道:“你時常自己拿着什麼扇袋、荷包給人觀看,說是貝夫人母女親手製造送給你的,難道還不算真贓實據不成?”
霍春榮聽到此處,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堂差役相顧失色。縣大老爺又羞又怒,高聲喝道:“你笑的什麼!”難道本縣問錯了麼?”霍春榮笑了一會方纔回道:“就是這荷包、扇袋,就算做引誘的憑據麼?不瞞你大老爺說,戲子在京城裏頭唱戲,那些王爺、中堂的太太、小姐們說戲子唱得好戲,時常叫到府中說說閒話,不算什麼希奇。再說起荷包、扇袋來,戲子在京城裏,常有太太們賞些活計,更算不了什麼事情。大老爺說戲子引誘貝大人家的妻女,戲子唱戲爲生,那有這般大膽?不過貝大人的太太常到戲園看戲,貝大人又是個頭等鄉紳,點了戲子的戲,戲子不能不唱。貝太太放了賞錢,戲子不能不上去謝賞。謝賞的時候,貝太太叫住戲子,問幾句話兒,戲子不敢不應。貝太太一團好意,和戲子說句話兒,難道戲子就好跑掉了麼?至於大老爺說戲子夜入人家,戲子一個唱戲的人那敢向人家混走?都是貝太太幾次叫人來叫戲子進城,戲子方敢進去。況且貝大人家是何等的規矩,那樣的門牆,就憑着戲子這樣一個人兒,裏邊沒有招呼,就走進得去麼?這樣的事情,大老爺要說是戲子的罪名,戲子就死也不服。大老爺若是不信,只顧叫人到貝府上去打聽,若有一定虛言,聽憑大老爺怎生懲罰。”正是:一夕公庭之供,口利如風;三千堂上之刑,鞭飛碧血。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