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章秋谷發錯了一張中風,哈哈大笑。對面那人先前見秋谷看得詫異,已覺得有些好笑,及至見他翻出牌來,自家本有一對中風,不知怎的會誤打了一張出去,忍不妝噗嗤”一聲笑得扭過臉去,彎着腰,扶了修甫的椅背立不起來。秋谷見如此情形,更加狂笑。好容易大家收住笑聲,方纔算帳,秋谷自己的莊,要輸一底多些碼子,秋谷照數付訖。
修甫方問他道:“你倒底爲着何事這樣的失神落智,連碰和都會錯誤起來?”秋谷指着對面道:“我看見了他甚是面熟,好像我從前在天津做過的陸畹香。”龍蟾珠不等秋谷說完,急叉口道:“俚耐就是陸畹香呀,到仔上海勿多兩日勒。”那陸畹香連忙走過來,仔細把秋谷認了一認,方纔認得,忙笑着道:“阿呀!真格是二少,倪隔仔兩年,實頭勿認得哉。”
原來這陸畹香前兩年在上海生意不好,所以到天津去看看情形。誰知剛到天津,便是鬨然一聲,名聲大震,各處的堂子老闆,大家拿着重金去羅致他。陸畹香就搭了東閻樂的班子,年紀又輕,品貌又好,更兼唱的梆子、京腔、崑曲、小調,無一不好,又彈得一手的好琵琶,應酬更不必說。天天的冠蓋如雲,甚是熱鬧,比在上海的光景大不相同。陸畹香高興非常。
那時,正值章秋谷進京路過,天津的同鄉便同他去打茶圍。
秋谷一見畹香,甚是賞識,畹香也見章秋谷相貌堂堂,傾心結納,正彼此有些意思。秋谷因家中有事打電報來催他回去,匆匆歸棹,不免悵然。
後來,拳匪鬧事,聯軍破了天津,陸畹香逃到德州住了兩月,因德州做不出生意,便折回天津,由天津進京,想要做些生意。那知兵亂之後景象蕭條,那裏支持得住?那時李文忠公已經同外國講和,把天津地方退還中國,那侯家後的窯子,依舊的笙歌徹夜,燈火連雲。這陸畹香只得重到天津,搭在寶華班內。那知他花運已退,生意大不如前,竟一節不如一節起來。
沒奈何離了天津,回到上海,要想做個住家,擺只碰和臺子。
他與龍蟾珠是舊時姊妹,所以到了上海,住在蟾珠院中,暫時幫他應酬照應。不想無意之中遇着了章秋谷,兩年不見的舊交,重新相遇,自然歡喜,連忙極力的應酬。
秋谷一面碰和,一面絮絮的問他別後的光景,畹香一一的告訴他,二人就談個不祝那知秋谷一面同畹香說話,分了神思,早不覺又打錯了幾張牌。畹香在旁看得明白,恐怕他要輸錢,叫秋谷不要和他說話,一心一意的碰和。秋谷那裏肯聽?
還是口中雜七雜八的尋着說話問他,一個不留心,發了一張東風出去,又被下家王小屏和了一副一百二十和的筒子一色。恰恰的小屏又是莊家,秋谷差不多又要輸他半底碼子,急得陸畹香和他嚷道:“叫耐勿要說話,耐偏生勿旨,瞎碰一出,輸得一塌糊塗,倪來替耐碰仔兩副罷。”修甫也說秋谷心神亂了,不妨等畹香替你代碰兩圈。秋谷不肯,笑道:“你們就把我看得這般無用,輸了兩副就要請起替身來?通共碰了不到四圈,就見得出什麼輸贏麼?”大家聽了,不好再說,於是重複擄牌。
秋谷果然不替畹香說話,用心用意的碰起來。畹香坐在秋谷背後靜靜的看他。這一副卻是秋谷和了一副,止有三十二和。
接着陳海秋的莊,秋谷又和了一副五十六和的萬子渾一色。
輪到秋谷做莊,起出牌來。畹香看秋谷的牌時,只見一對東風,一對西風,一張南風,一張北風,還有三張萬子,三張索子,兩張筒子。秋谷把頭搖了一搖,皺着眉頭略略想了一想,不打南風,反打了一張索子出去。畹香見了,連忙把秋谷一拉道:“耐打錯仔一隻牌哉。”秋谷不語,只叫他不要多言。接着王小屏打了一張東風,秋谷連忙一碰,便又發了一張筒子,下家不要。辛修甫便發了一張南風,接着王小屏又摸出一張北風,隨手打出。秋谷見南風北風已經見過,打算他打北風,便先打了北風出去,再去摸牌。不料剛剛湊巧,摸起的牌恰恰是張北風,秋谷連忙把前發的北風縮了進來,打去一張筒子。辛修甫發出一張西風,秋谷又是一碰,再發一張索子。陳海秋見了,忙招呼小屏同修甫道:“莊家東風西風一齊碰出,剛纔又縮進一張北風,一定是手中做着四喜,我們須要小心。”秋谷微笑不語。
過了一轉,秋谷又摸起一隻南風,發出了一隻索子,已經等張,南北風對碰和倒。恰好王小屏摸起一張南風,放在手中,正要發時,被陳海秋攔住道:“南北風萬發不得,莊家一定是等這兩張。”小屏聽了,只得扣住南風,拆了一張搭索子。輪到陳海秋摸牌時,剛正摸着一張北風,放在手中,向王小屏一揚道:“我又摸得一隻北風,大約莊家的牌被我們扣住的了。”秋谷看臺上時,南北風已經有了兩張,自家現有兩對,他們兩人每人扣了一張,死也不肯發出,這牌斷斷和不出來。看那牌時,已差不多將要到底,止有二十餘張,秋谷猛然想出一個主意,要出奇制勝的冒險一回,正摸了一張九索,這九索是臺上極熟的牌張。秋谷故意把九索翻了轉來,明叫衆人看見,卻拆了北風對子,打出一張北風。畹香見了,急得連聲咳嗽,拉着秋谷的衣裳,想叫他縮回重打。秋谷只作不知,憑你怎樣,他只如無其事的樣兒。氣得個陸畹香走了開去,對龍蟾珠道:“我看二少今朝格碰和,實頭有點昏哉,從來韻看見歇格號打法。”秋谷聽見陸畹香的話只微微而笑。王小屏見秋谷打了一張北風,料想不是四喜,又明明看見他上了一張九索,便放心大膽的不怕他,把先前扣住的一張南風發了出去。秋谷急忙一碰,卻故意裝作懊悔道:“早曉得還有南風出來,剛剛不該把北風發掉。”王小屏道:“你通是說的癡話,你不把北風發掉,我肯放南風給你麼?”秋谷又故作躊躇了一會,方纔發了一張九索。
大家那裏留心?只有陸畹香聽秋谷碰了南風,發去九索,方覺恍然大悟,他用的是那欲擒故縱的法兒,暗暗甚是佩服秋谷的心機圓活。陳海秋坐在秋谷的上家,見秋谷纔打北風,料他不要,便也打了一張北風,道:“你剛剛不要北風,我且頂你一隻北風何如?”撲的把牌打出。秋谷大笑一聲,將牌攤出道:“你現頂北風,我就現領你的盛情。”三家見秋這副牌和得詫異,一個個目定口呆,只把一個陸畹香喜得心花怒開,滿心奇癢,張開了一張櫻桃小口,笑得“吱吱格格”的再合不攏來。大家看了秋谷的牌,方纔明白他拆掉北風對子,是要騙出王小屏的南風,卻又明知陳海秋手中還扣着一張北風,所以翻轉身來,重吊北風和倒。算一算,四喜要加三倍,不消說已經倒勒。秋谷這一副牌,就贏了三底半籌碼,除了前輸一底半之外,恰好還贏着兩底。大家便重新洗起牌來。
正碰之際,忽見貢春樹同着呂仰正一前一後,匆匆的走進來。大家招呼過了,修甫問他爲什麼到此刻纔來。春樹道:“我在路上遇見仰正,同去打了兩處茶圍,所以遲了。”秋谷便告訴他剛纔和了一副四喜的緣故,春樹也說秋谷這副牌和得十分巧妙,便也坐下看牌。
直到八圈碰完,已有十點鐘的光景,各人都覺得腹中有些雷響起來,修甫便一疊聲叫:“快擺檯面。”孃姨們早擺上四碟點心。秋谷等隨意點飢,相將坐下,算起和帳來,秋谷恰恰的贏了一百五十塊錢,海秋、小屏各輸一半,修甫沒有輸贏。
當下王小屏同陳海秋取出一疊鈔票,點了數目,雙手交與秋谷。
秋谷不肯就接道:“這幾個錢兒什麼要緊,難道還一定要現錢交易麼?”仍舊要送還他們,叫他們不妨以後碰和再算。二人那裏肯依,道:“我們玩耍原爲大家消遣,並不是一定要鬥輸贏,況且通共這點兒洋錢,你若一定不收,倒不是豪士的舉動了。”秋谷只得收下。
這一席酒,辛修甫做了主人,殷勤相勸,無不盡歡。龍蟾珠的應酬本來不錯,又添了一個陸畹香幫着招呼,客人更是高興。陸畹香應酬了一會檯面,便來坐在秋谷背後,咬着耳朵,遮着面龐,密密切切的不知說些什麼,直至陳文仙出局到來,方走了開去,又朝着秋谷橫波微笑道:“耐綽仔倪格爛污,是倪勿成功格囁。”秋谷只點點頭,並不開口。貢春樹見了,一把攙着畹香的手,要問他什麼事情,卻被陸畹香把手灑脫,跑了開去。春樹一個沒趣,面上竟紅起來,卻被秋谷看見,狂笑道:“你今天剪邊,明天剪邊,今夜遇着了他,可碰在頂子上了。”衆人聽了,不覺都笑起來。春樹發急道:“你見我剪過誰的邊?這般胡說,定要罰你一杯。”就取過一隻大杯,斟了滿滿的一杯送到秋谷面前。秋谷也不推辭,卻自家不飲,回過頭來見陸畹香遠遠的立着,正在着衣鏡內端詳自己的形容,又側過頭去整理鬢髮,便向他招招手兒,叫他走來。陸畹香見秋谷向他招於,微微含笑,卻扭過身去,像個不肯來的樣兒。秋谷見他不動,又連連招手。畹香方纔忍着笑,趑趑趄趄、欲前不前的走了兩步,又回身坐在榻上.揹着臉笑個不祝秋谷見他嬌癡可掬,又連叫了兩聲,畹香才立起來,慢慢的輕移蓮步,慢款纖腰,嫋嫋婷婷,一步一步的走到秋谷身畔,好似蜻蜓點水,荷葉隨風,輕回掌上之身,低蹴鞋尖之鳳,更不數漢家飛燕,洛浦凌波,把合席的人都看得呆了,不由齊聲喝起彩來。
陸畹香聽得衆人喝彩,略略有些羞愧的意思,兩頰微醉,秋波凝睇,一手弄着衣角,一手摸着雲鬟,倚在秋谷椅背之上,問道:“哈格事體叫倪?”秋谷一手攜着他一纖腕,一手端着那杯罰酒,道:“這一杯酒是你的作成,你代了我罷!”說着,把酒杯直送到他口邊,陸畹香待要吃時,見衆人的眼光多注在他一人身上,看得畹香面上越紅起來,桃腮薄暈,杏臉含瞋,似怒非怒的瞅了秋谷一眼,道:“勿要實梗囁,等倪自家慢慢裏吃末哉。”秋谷見他被衆人看得急了,恐怕他當真起來,便放了他的手。畹香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洋洋的走到那邊去了。
秋谷自同主人說話,又和衆人搳了一通關,秋谷輸了十餘杯,陳文仙代了三杯,跟局孃姨代了三杯,秋谷自家連吃了七八杯,覺得頭上蒸蒸汗出。陳文仙取出絲巾,替他拭汗。
秋谷有了些酒意,興會勃然,自家提起精神,笑語勸酬。
風生四座。陸畹香在傍偷看見章秋谷丰姿灌灌,骨格珊珊,目比春星,神同秋水;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坐在席上,就如玉山在座,清朗照人。再看別人時,雖然也都氣度翩翩,卻那裏比得章秋谷?只有貢春樹丰儀出衆,同秋谷比起來似乎在伯仲之間。但是貢春樹神情嫵媚,就像個大家閨秀一般,靦靦覥覥的全沒有一點昂藏體態。兩下比較起來,畢竟還是章秋谷棱棱風骨,英氣逼人。陸畹香暗暗稱羨,覷首秋谷不覺看得出神。秋谷一面雖在那裏敷衍着修甫等一班主客,卻只是望着陸畹香,把眼光不住的飄來。可煞作怪,章秋谷的眼光飄到畹香頭上,畹香便不知不覺的連忙去對着穿衣鏡整理雲鬢;章秋谷的眼光飄到畹香腳下,畹香便不因不由的連忙把三寸春纖擱在膝上,重加約束;徘徊弄影,跌宕生姿。那陸畹香的一笑一顰,競和那章秋谷的一顧一盼互相關合,差不多就和無線電機一般,不期而然的兩邊相應。這一種靈犀暗逗的深情,就是吳道子的畫工也萬萬描摹不出,叫作書的在下那裏演說得來?列公中有溫柔鄉里的慣家,脂粉場中的老手,一定也曉得這種情形,須不是在下欺人之論。
閒話休提,只說章秋谷與陸畹香眉來眼去,正在得意。衆人都沒有留意,只有貢春樹最是留心,看得甚是親切,看了一會,猛然對衆人笑道:“我一向不知,秋谷吊膀子的本事,竟是絕頂工夫。你們來看他們吊膀的樣兒,真是再要好看沒有。”衆人聽了一齊好笑,陸畹香被春樹說得不好意思,面上一紅道:“啥格叫吊膀子,倪是勿懂格。唔篤末總是實梗瞎三話四,說出閒話來阿有啥格淘成?”正是:西川公子,猶開東閣之樽;北地胭脂,重入南朝之眩直教:鞋鳳暗鉤南浦月,指尖親掠楚山雲。
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