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方子衡聽了陸蘭芬一番說話,非但不要他的身價,而且還替他打算省錢,心裏喜歡得毛骨悚然,十分暢快。便問蘭芬可要先付些洋錢,慢慢的還清債項。蘭芬連連搖手道:“格末謝謝耐,勿要實概性急,就是孃姨篤面浪,耐也勿要說起,賽過無撥格件事體。倘忙一格勿當心,撥俚篤說仔出去,大家曉得仔,格是勿要說啥生意哉,連搭仔局帳一錢才收勿着,去便宜俚篤格排客人,也勿犯着啘。”
方子衡聽了,覺得甚是有理,心中自是喜歡,但不免還有些兒不滿之處,便向蘭芬道:“你既是一心嫁我,何必定要多做一節生意?就有些局帳收不下來,我也不是這般嗇刻的人,那有不肯代還的道理?況且你的身子已經嫁我,這些局帳自然要我包場,你又何必一定要替我節省呢?”陸蘭芬聽了,把眉尖一皺,顰蹙道:“耐格人啥總歸實概性急得來,格個嫁人格事體,勿是一句兩句閒話說得清爽格。倪末也總算商量商量,耐末也自家想想,勿要就是實概媽媽虎虎,故歇倪格身體總歸要嫁撥耐格哉,阿好再去接啥格客人?就是生意做到下節,不過場面浪實概說法,賽過嫁撥仔耐一樣啘。”方子衡聽了,方纔放心。
蘭芬見方子衡已經受了牢籠,這件事兒便有了二十四分拿手,正要乘着這個機會,狠狠的砍他一下斧頭,還要叫他情情願願的報效出來,一毫不覺得陸蘭芬是個敲竹槓的都頭,砍斧頭的名手。正是:準備金籠關綵鳳,安排香餌釣神鰨閒話休提,書歸正傳。忽一日陸蘭芬院中來了一個客人,是阿金同來的熟客,蘭芬卻訕訕的不甚應酬,過去略坐了一回便走了出來,把那客人丟在房中,佯佯不睬。那客人坐了半天仍不見蘭芬出來,心中未免也有些生氣,起身要走,卻被阿金拉住不放,急急的過來和蘭芬說了,要他出去應酬。蘭芬坐着不動,那裏睬他?阿金見了這個樣兒,不知何故,呆呆的立在旁邊,見蘭芬只當沒有聽見一般,忍不住又催一遍。蘭芬冷笑一聲,也不言語。阿金見連催了兩三遍,蘭芬只是不理,發起火來,也冷笑道:“做生意勿做生意,生來勿關倪孃姨啥事,倪阿好來管耐?不過耐掛仔牌子,客人來仔勿應酬末,做啥格生意介?”蘭芬聽了不覺面上一紅,道:“個把客人,倪勿做末勿做哉啘,要耐生瞎巴結俚格啥?倪做仔生意,倒挨着耐格孃姨來管起倪來哉,阿要笑話!”阿金聽了更加火冒,按捺不住,大聲說道:“倪孃姨末娘姨,倒也三千洋錢篤哩,耐末是先生,倪末是孃姨,客人做勿做生來勿關倪事,只要耐拿格三千洋錢帶擋還撥仔倪,格末隨便那哼隨耐格便,勿然末倪也有兩句閒話勒浪說說。”陸蘭芬聽得阿金竟是頂撞起來,那說話的神情十分可惡,只氣得蛾眉倒豎,粉面生紅,把一雙小腳在地下一跺道:“耐一塌刮仔三千洋錢帶擋,啥格希奇勿煞,還仔耐格洋錢末,才完結哉啘,阿捱得着耐來瞎噪,嚶嚶喤喤,啥格樣式!直頭無撥仔淘成哉。”阿金冷冷的把手一攤道:“還仔倪格洋錢末頂好哉啘,倪有仔三千洋錢,阿怕無撥仔生意?勿要耐故歇末說得蠻好,停歇歇要起洋錢來原是無撥,格是定規勿成功格囁。”
蘭芬怒極,轉向方子衡說道:“耐聽聽俚格閒話,阿要氣煞仔人,二三千洋錢纔拿勿出仔末,直頭撥耐鈍光格哉。”阿金呵呵冷笑道:“耐實概格紅倌人,阿怕拿勿出仔洋錢,就不過還有倪經手格店帳好像勿少,耐倒記記明白,一淘交代仔倪,等倪去還撥仔俚篤完結,明朝等耐舒齊好仔倪來拿。”說罷,竟自走了出去,頭也不回,自去回覆那客人去了。只把個陸蘭芬氣得呆了多時,一言不發。
方子衡婉婉轉轉的勸了蘭芬一回,蘭芬長嘆說:“總歸倪要仔俚篤格帶擋勿好,耐看俚格樣式,標得來,阿像啥格孃姨,賽過比仔本家再要利害,故歇倪也說得勿哉,想點法子還仔俚格洋錢,看俚阿再有啥格說話?”說到此處,便登時愁鎖雙眉,着實的躊躇起來。方子衡問他爲什麼這般着急?蘭芬道:“阿金格帶擋洋錢,倪答應末答應仔俚哉,故歇想起來,一時三刻,陸裏拿得出幾化洋錢?格件事體倒直頭尷尬哉囁。”方子衡笑道:“這些小事極是容易,何必要這般的着起急來,明天我就去打張票子來替你還了他的帶擋可好?”蘭芬搖頭道:“耐勿要實概性急,等倪到別處借借看,倘忙無借處,再搭耐說。”
方子衡詫異道:“前日我早已和你說明,替你代還債項,爲什麼忽然的不要起來?”蘭芬道:“勿是呀,耐勿要纏錯哩,耐搭倪還債末倪阿有啥勿要?耐搭格洋錢放來浪,總歸一樣格呀,等倪下節勿做好生意,再撥倪好哉。”方子衡聽他說得有理,點頭稱是。
隔了一天,蘭芬說是出去借錢,去了半晌,方纔愁眉不展的回來。方子衡急問他可曾借到?蘭芬拍手道:“無借處囁,啥人肯借撥倪呀!倪問格客人要借五千洋錢,俚勿借倒也罷哉,陸裏曉得俚說出來格閒話,格末來得討氣,俚倒說耐借得忒多哉啘,一借就是五千,叫倪陸裏來得及”勿比三百五百洋錢,倪還好應酬應酬。倪撥俚氣婚哉,對俚說倪窮末窮,幾百洋錢倒也勿在乎此,倪要老仔格麪皮,問客人篤來借格三百五百洋錢,格是好煞格哉,難末倪一徑跑仔轉來,耐說阿要勿色頭?”方子衡道:“既然如此,我一準去劃了票子來可好?”蘭芬道:“難是生來只好問耐方大人借哉,不過耐方大人末,看仔幾千洋錢無啥希奇,倪自家心浪意勿過煞來裏。”
方子衡果然去後馬路匯劃莊上,劃了一張五千洋錢的匯票來,交與蘭芬。蘭芬接在手中,低聲笑道:“謝謝耐,倪今朝拿仔耐格洋錢,賽過就是收仔耐格定洋,故歇耐搭倪兩家頭……“蘭芬說了半句,覺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兩頰微紅,回頭匿笑。方子衡看了這種含羞佯笑的情形,淺逗輕挑的言語,只把他喜得眉飛色舞,樂不可支。
陸蘭芬接了銀票,便立刻喚了阿金上來,又從妝臺抽屜內取出一疊發票,一一的算清。合起來連那三千帶擋洋錢統通在內,竟有五千多些。蘭芬又開了拜匣,取出幾張鈔票,一齊交與阿金,當面言明,從此兩無交涉。又把阿金數說了一番,說他不該這樣的全無義氣,無緣無的和他吵鬧起來。阿金銀錢到手,並不計較,只冷笑兩聲,接過票子,收拾衣裝,揚長去了。
這裏蘭芬便問方子衡道:“倪收末收仔耐五千洋錢,阿要寫張借票撥耐?”一句話,把個方子衡說得哈哈的笑起來道:“豈有此理!難道我不相信你麼?”說得蘭芬也一笑道:“勿是呀,常恐耐勿相信,說倪騙仔耐格洋錢。”
自此以後,蘭芬便和方子衡商量,要辦紅裙披風、珠花首飾,一切嫁人應用之物,估計起來也有三千開外。方子衡那裏曉得蘭芬不是真心,一味的拿出錢來任憑佈置。蘭芬因天氣甚熱,藉着歇夏的名頭不出堂差,夜間的和酒也就少了些兒。
方子衡忽然想起要坐馬車,便向蘭芬說知,要他同去。蘭芬道:“一淘去也無啥,就不過倪去末總要帶個孃姨,一部車子坐勿落啘。”方子衡道:“一部坐不下就叫兩部,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蘭芬方纔歡喜,叫相幫去僱兩部橡皮馬車。相幫去不多時,馬車已是來了。方子衡便催着蘭芬,叫他快換衣裳。
蘭芬將就洗一把面,略施脂粉,重整雲鬟,換了一套衣服,越顯得嬌如解語,弱不勝衣,扶在孃姨肩上向方子衡笑道:“價末倪去哩。”方子衡只是訕笑,要讓蘭芬先行,蘭芬不肯,道:“倪勿要呀,耐豪燥點走囁。”方子衡一面笑,一面同着蘭芬出門,上了馬車。馬伕加上一鞭,跑開四蹄,徑往大馬路泥城橋一帶跑來。
此時正是六月初天氣,新月在天,明河倒影,碧天如水,蕭然無雲,已覺得心曠神怡,煩惱盡去。再過了跑馬廳一帶,無數的重陰密樹,接幹交柯,樹陰之內漏出一角月光,那樹枝的影兒不住的往來弄影,風飄翠袖,露溼羅衣,好像到了清涼世界一般。到了張園,方子衡和陸蘭芬下了馬車,就在草地上揀一張桌子泡茶坐下。不多一刻,那班有些名氣的倌人陸續到來,也有泡茶的,也有並不泡茶到各處去閒走的,內中有認得蘭芬的倌人走過來招呼兩句,蘭芬含笑應酬。忽見隨後又是一班少年客人蜂擁而來,在一班倌人的桌子面前走來走去,穿個不了,口內評頭品足的恣意說笑。那班倌人也有背過臉兒不去理會的,也有打情罵俏兜攬生意的,更有和客人動手動腳扭作一團的。蘭芬看不入眼,扭轉身子向方子衡說道:“故歇格倌人真真笑話,耐看俚篤,當仔几几化化人做出實梗樣式,阿要面孔?連搭仔倪格臺才撥俚坍完格哉。”方子衡點頭稱是。
蘭芬正在說話,忽然背後伸過一雙手來,兩手交叉,把蘭芬的眼睛緊緊掩祝蘭芬不曉得什麼人和他玩笑,待要發作,又恐是個熟人不好意思,發極喊道:“啥人介,勿要實梗噪囁!”就這一聲喊裏,背後的人方纔放手,哈哈的笑起來,蘭芬急回頭看時,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章秋谷。蘭芬見了,故意沉下臉來埋怨秋穀道:“耐末總是實梗無淘成,倪撥耐嚇煞快,認仔是個流氓要拆倪格梢哉。”說着不禁也笑了,又反手摸摸頭髮,用豆蔻盒的鏡子照了一照。秋谷隨便坐下,招呼了方子衡。陳文仙隨在秋谷身後,便也坐在一旁。
秋谷向子衡道:“多時沒有見你出來,怎麼今天居然有空兒坐起馬車來了。你們貴相知竟許你出來麼?”方子衡一笑,尚未回言,陸蘭芬面上早不知不覺的紅起來,睄了秋谷一眼,道:“耐末總無撥好閒話說,狗嘴裏阿會生得出象牙?方大人出去勿出去,阿關得倪啥事?隨便啥格閒話,到仔耐格嘴裏向末就無撥仔淘成哉。”秋谷正待再說,方子衡攔住道:“你們不要大家鬥口,還是我們來談談罷。”就把椅子往前挪了一挪,低聲訴說:要把蘭芬娶回家去,可好託他做個現成媒人?秋谷聽到此間,便把蘭芬着實釘了一眼,蘭芬低着頭裝着不見,自在那裏和陳文仙交頭接耳的密密談心。秋谷等方子衡說完,方纔笑道:“原來你就要納寵,所以這樣喜歡,我竟沒有曉得風聲,不曾和你道喜。但是你要我做個現成媒人,雖然極是容易的事情,這個媒人我卻做不來的。”正是:畫中愛寵,難銷金谷之春;天上蘭香,一現曇花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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