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康姑太太見了那幾個少年男子不由分說一直闖進房來,心上十分着急,口中說不出話來。有兩個爲首的男子看着康姑太太冷笑一聲道:“你們三個倒得意得狠!”康姑太太聽了,只低着個頭不敢開口。楊慕陶見了他們聲勢洶洶的,更覺摸頭不着。只見衆人向着他高聲喝道:“你是何等樣人?竟敢擅入人家,圖奸寡婦!今天被我們真贓現獲的捉住了,看你可還有什麼法兒?”楊慕陶聽了一時不敢開口,又不知道這一班寶貝究竟是康姑太太的什麼人,隻眼睜睜的看着姑太太的臉,要看他說出什麼來。那裏知道這兩位康姑太太都紅着個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慕陶見了這般模樣,心上也不由得有些着急起來。又見衆人都搶步過來,對他喝道:“你幹了這樣的事情,究竟打算怎麼的一個主意?難道想就是這樣的過去不成!”楊慕陶聽了,沒奈何只得說道:“我又不認得衆位是這裏的什麼人,叫我打算什麼主意呢?況且這裏又不是我的地方,不過我和他們是親戚,有時常常來往就是了。你們衆位方纔說的什麼圖奸孀婦,擅入人家,那裏有這樣的事情!你們衆位不信,只顧問這裏的主人就是了。”那一班人不等楊慕陶說完,大家都哈哈的笑道:“你這樣掩耳盜鈴的說話,想瞞那一個!你說只顧問這裏的主人,如今兩個主人都在這裏,你自己去問一問,究竟你和他們是什麼親戚,等他們自己講就是了。”
楊慕陶聽了心中大喜,便走過來對着康姑太太說道:“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的一回事情。只請你們當着他們的面講個明白,省得他們這般囉唣,傳說出去在你們面上也不好聽。”在楊慕陶的心上以爲康姑太太一定是幫着自己一邊說話的。那裏知道康姑大太太和康二姑太太聽了楊慕陶的這番說話,兩個人都把頭一低,紅潮暈頰,默默無言。
楊慕陶見了,心上十分着急,便又逼着問道:“怎麼你們兩位都不敢開口,這是個什麼緣故呢?”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聽了只當沒有聽見的一般,只低着個頭,還是給他一個不開口。
楊慕陶到了這個時候,看了這樣情形,不由的又急又氣,一時倒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得迴轉身來想要走下樓去。那裏走得脫?早被衆人拉住,口中喝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想逃走,不要想昏了你的頭!老實和你講罷,你今天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你可知道是什麼罪名?我們如今好好的和你講話,還是留你的臉兒!如若不然,我們竟把你捆綁起來,送官追究治,你又有什麼法兒呢?如今我們倒留了你的臉兒,你倒這樣裝腔做勢的不肯自家服罪,還要滿嘴混說什麼親戚不親戚,你難道到了公堂上也敢這樣的胡說不成?”
楊慕陶聽了,心上覺得七橫八豎的,狠有些兒膽小起來。
呆了一回,只得說道:“你們要我自家認錯,我就自己認個不是就是了。”衆人聽了,又大家冷笑幾聲道:“你說得好容易的話兒!難道這樣一件事情,就是這般輕輕易易的認個不是就過去了不成?”楊慕陶着急道:“剛纔你們衆位自己說的,要我自家服罪。如今我認了不是,又說沒有這般容易。依着你們衆位的意思,要叫我怎麼樣呢?”衆人道:“也不要你怎麼樣,只要你自己親筆寫個伏辨,只說不合圖奸寡婦,擅入人家,今已自知悔過。以後如敢再犯,甘願治罪。”
正說到這裏,衆人裏頭又有一個人高聲說道:“慢些,慢些。這件事情這般辦法還不見得妥當。這個伏辨也不過是個名色罷了。以後他就是再犯,我們這班人又從那裏去查考他?不如罰他一千銀子,叫他在伏辨上聲明情願罰充公款,也好藉此儆戒儆戒他的下次。你們大家看怎樣?”衆人聽了,自然大家都點頭道好。便立逼着楊慕陶要他寫個這伏辨。
楊慕陶這個時候雖然被他們攪得心上七顛八倒的,卻究竟還有些兒主意,暗想:“這一千銀子倒還不必說他,我也不窮在這千把銀子。這個伏辨是萬萬寫不得的。萬一個他們拿着了這張伏辨,常常的來和我歪纏起來,卻叫我怎麼樣呢?”想着,便連連搖頭道:“別樣事情還好商量,這個伏辨是寫不來的。
我又沒有犯什麼法,爲什麼要我寫伏辨呢?”衆人見他不肯,一個個都橫眉怒目的道:“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還說沒有犯法!如今我們也不來和你多講,且到茶會上去評個理兒,再說別的!”說着大家不由分說,七手八腳的把楊慕陶推推擁擁的拉着就走。
楊慕陶還想康姑太太和他出頭講話,不料這兩位康姑太太平日之間說起話來好像那會叫的畫眉一般,憑你什麼人也說他不過;不知怎麼的到了這個時候閉口無言,一個字兒都說不出,憑着這班寶貝在那裏夾七夾八的混鬧,只是不敢開口。楊慕陶見了覺得心上十分納罕,卻又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件事情,只得由着衆人把他半推半搡的擁下樓去。又見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男子走進康姑太太身旁,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兒。楊慕陶見了心上甚是詫異,又不好去問他,只得同着他們一同坐上東洋車到大觀園來。大家紛紛擾擾的鬧了一回。
楊慕陶一個人那裏說他們得過?正在着急,忽然見貢春樹立在一旁,不由心中大喜。連忙叫住他,要想把這件事兒告訴了他,請他幫一個忙。不料那班人不講道理,連貢春樹也碰了一個釘子。楊慕陶見了着急非常,心上七上八落的想不出個主意。
看官,你道這班寶貝到底是康姑太太的什麼人?爲什麼無緣無故的平空和楊慕陶爲難?康姑太太見了他們這幾個人何以竟不敢開口,憑着他們去這般混鬧?這是個什麼緣故呢?原來這兩個爲首的少年,一個姓李叫李洛卿,一個姓林叫林柱甫。
平日間和這兩位康姑太太也有些不尬不尷的首尾。自從康姑太太姊妹兩個認得楊慕陶以後,山盟海誓,對影聞聲,未免和李洛卿、林柱甫生疏起來。李洛卿和林柱甫起先還不曉得是什麼緣故呢,便細細在外面探聽,方纔知道這件事情。兩個人由妒生醋,由醋生恨,便大家商量着要和楊慕陶爲難。李洛卿、林柱甫這兩個人,本來是個破落戶的紳衿子弟,平日交接的朋友不是流氓,就是滑頭,那裏有什麼好好的人物!聽了李洛卿和林柱甫的話兒,便如此如此的商議出一個法兒來。候着楊慕陶和康姑太太在小房子裏頭相會的時候,叫門進去,一直闖進房門。
康姑太太雖然口角伶俐,驀然之間見了這兩個人的臉兒,一時滿面通紅,騰挪不得。看着這時候雨橫風狂的暴客,便是那時間香溫玉軟的蕭郎,舊雨歸來,新人惆悵,憑着康姑太太的臉皮再老些兒,也忍不住十分慚愧。一個是今日的畫眉夫婿,兩個是當時的傅粉郎君,真個是左右爲難,一身無主。你叫這兩位康姑太太究竟幫了那一個的好呢?況且看着這李洛卿和林柱甫的模樣,聲勢洶洶,明曉得是他們和楊慕陶吃醋吃出來的事情,自己若再要幫着楊慕陶的一邊講話,今天這件事情一定要鬧出笑話來。雖然不怕什麼,究竟於聲名上有些妨礙,只好一言不發,憑着他們去糊里糊塗的混鬧。
在李洛卿、林柱甫兩個人的心上,卻也並不是一定要來捉什麼奸;不過和楊慕陶吃醋,想要出出氣兒,大大的嚇他一下,藉此敲他一下竹槓,叫他知道了利害,以後不敢再來。好在楊慕陶雖然是個老上海,卻究竟還有些紈挎子弟的習氣,不懂外面的事情,被他們一嚇就嚇倒了。當下李洛卿和林柱甫兩個人見楊慕陶入了他們的圈套,心中大喜,便越發揚威耀武的要寫伏辨、要逼罰款。
楊慕陶被他們逼得無可如何,正在心上二十四分的惶急,忽聽得樓梯聲響,貢春樹同着章秋谷兩個人一前一後匆匆的跑上樓來。楊慕陶見了章秋谷,不由得心中大喜,連忙高叫道:“秋谷先生,請這邊坐!”原來楊慕陶知道章秋谷生平好事,最喜歡和人排難解紛,見貢春樹同了秋谷上來,早已料定是貢春樹特地去請來的了,登時心上就放了幾分。只見章秋谷大踏步直走過來,對着楊慕陶只把頭略略的點了一點,也不坐下,便大聲問道:“你們在這裏鬧些什麼?爲着什麼事兒?快些和我講個明白!”衆人見了章秋谷儀容俊偉,舉止軒昂,鳳目含威,長眉隱秀,料想這個人有些來歷,比不得別人,便也不敢得罪他。只大家眼睜睜的都看着章秋谷一個,看他說出些什麼來。
楊慕陶聽得秋谷問他,便細細地把這件事情的始末和秋谷說了一遍,卻瞞過了和康姑太太相好的一段事兒。只說本來和康家有些親戚,今天偶然去看看他們,就鬧出這樣的事來。秋谷聽了心上早已明白,只微微的冷笑,口中說道:“你的事情也不用瞞我,這個時候也沒有工夫和你多講,等回兒再和你說就是了。”說罷,便回過身來對着衆人說道:“馬路有馬路的規矩,你們衆位在這裏鬧些什麼?”
衆人聽了章秋谷的話風利害,大家都呆了一呆,李洛卿便勉強說道:“我們有我們的事情,不與你相干。請你不用多管閒事。”秋谷冷笑一聲道:“天下人管天下的事,什麼多管不多管!況且千差萬差,旁人不差。你們不分好歹,連旁人都得罪起來,這是什麼原故?”正是:韋郎無恙,春風之眉黛新描;舊雨重來,昨夜之星辰如故。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