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章秋谷在莫愁湖亭上徘徊了一回,看着那幾朵開殘的蓮花,賞玩一會。又看着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細細的端詳一回。只見一個是白麪長鬚,英姿照日;一個是風鬟霧鬢,倩影驚鴻。秋谷見了,不免也有些心中感慨起來。在湖亭上泡了一碗茶,坐了一回,直到紅日西斜,晚風吹袂,方纔慢慢的回來。
又在寓裏頭過了幾天,已經到了八月初旬的時候。秋谷到了這個時候,便也未免要抱抱佛腳起來,把那些帶去的書籍翻出來,略略的看了一遍。
這一天正在寓裏頭靜靜的坐着,忽然又來了一個同鄉朋友叫作黃少農的,要拉他去釣魚巷吃酒。秋谷心上狠有些不願意去,只推說身體有些不快,不能出門。黃少農不由分說,拉着就走。拉到釣魚巷一個韓家老班裏頭,便有一個倌人出來應酬,秋谷擡頭看時,只見這個倌人生得圓圓的一個臉兒,覺得團頭團臉的,也晶評不出什麼好歹。黃少農卻得意洋洋的指着那倌人對秋谷說道:“這是南京有名的韓家小翠子,你看他生得怎麼樣?”秋谷又細細的打量了小翠子一眼,覺得雖然沒有什麼奇形怪狀的醜相,卻也沒有什麼嬌嬈嫋娜的姿容,不過勉勉強強的看得過去罷了。看了一看,沒本事說他不好,只得勉勉強強的說一聲“好得狠”。黃少農聽得秋谷贊他的相好,心上二十四分的高興。小翠子也扭扭捏捏的扭捏出許多的身段來。秋谷看了,只是暗暗的好笑。
黃少農略坐一坐,便取過筆硯來,寫了幾張請客票,叫了男班子的掌班進來,身邊摸出一塊錢來,連着請客票一古腦兒都交給他,口中說道:“這一塊錢是給你的車錢,快些去給我請客。”那男班子答應一聲,接了過去。章秋谷看着,已經覺得二十四分的詫異。正要開口,忽然又見小翠子搶步過來,斜着眼睛把那男班子手裏頭的請客票看了一眼,半笑不笑的對着黃少農道:“你請的客人狠多,給他一塊車錢只怕不夠罷?”
黃少農聽了點點頭,連忙又拿出一塊錢來交在那男班子的手內。只把一個章秋谷看得心上更加詫異,真個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一會兒客人到了,排上席來。黃少農見秋谷沒有相好,想要薦個相好給他,秋谷再三再四的推辭。黃少農那裏肯聽,不由分說,硬硬的薦了一個什麼薛亞仙給他。章秋谷舉目看時,只見這個薛亞仙生得矮矮的一個身材,匾匾的一個臉兒,眉眼不甚周詳,鼻樑有些四塌,也是個中等以下的人材。秋谷見了,把眉頭皺了一皺,也不言語。黃少農卻指着薛亞仙向秋穀道:“你不要輕看了他,這也是南京地方大名鼎鼎的人物。”秋谷聽了,不覺鼻子孔裏“哼”了一聲。黃少農又對着薛亞仙道:“這位章老爺在上海的時候,嫖界裏頭狠有聲名的,你須要好好的應酬,將來我還要吃你的喜酒呢。”
薛亞仙聽了,把手帕子掩着嘴笑了一聲,回過頭來,上上下下的把章秋谷不住的打量。章秋谷被他看得不耐煩起來,別轉頭去。原來薛亞仙見了章秋谷這樣的少年英俊,氣宇非常,心上倒着實有些垂涎,便存着個屈身俯就的意思。見章秋谷只是淡淡的不理他,便故意找些話兒說出來和章秋谷講,章秋谷也只得隨隨便便的應酬幾句。一會兒,竟撒嬌撒癡的拉拉扯扯起來,對着章秋谷不住的扭頭掉頸,賣弄風騷,做出無數的醜態來。章秋谷看了他這般做作,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覺得甚是肉麻,周身的雞皮疙疸都森森的直立起來,心上二十四分不願意,只得假託腹痛;出了席去躺在榻上。無奈這位薛亞仙緊緊的跟着,問東問西,十分的獻勤討好,直把一個章秋谷拘束得如受桎梏,如坐鍼氈,又好笑,又好氣,卻又說不出來。好容易巴得薛亞仙走了,方纔如釋重負,暢快非常。黃少農糊裏胡塗的,還對着章秋谷把大指一豎道:“何如?我薦給你的人不錯麼?你們兩個人初次相逢,就是這般的要好,論理該應謝謝媒人才是。”
章秋谷正含着一塊燒鴨在嘴裏還沒有嚥下去,聽了黃少農這番說話,再也忍不住,“撲嗤”的一聲一口氣衝上喉嚨,要笑出來。口中的這塊燒鴨就留不住了,“撲”的從口中直飛出來,刺斜裏飛過去,直飛到一個十四五歲的雛妓面上。說也湊巧,剛剛不偏不倚的直中在他鼻樑上面。大家都鬨然大笑起來,秋谷自己也覺得十分好笑。連忙看那雛妓時,原來是一個姓楊的客人叫的,卻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正默默的坐在那裏,不提防一塊燒鴨劈面飛來,剛剛飛在鼻樑上面,躲閃不及,只得把頭一偏,那塊燒鴨就落在地下。那雛妓出其不意,倒吃了一驚,連忙用手巾往臉上按了一按,身邊取出鏡子腮了一照。見面上油了一塊,連忙討盆臉水抹了一把,口裏頭喃喃吶吶的說了幾句,也不知說些什麼。
章秋谷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等他抹過了臉,便走過來對着他就是深深的一拱到地。那雛妓倒吃了一驚,口中說道:“這是怎麼!這是怎麼!”章秋谷立起身來,口中說道:“方纔一個不小心,把一塊燒鴨直飛在你的臉上,特地來和你陪個禮兒。”那雛妓微微一笑道:“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何必這般客氣?”章秋谷聽了那雛妓說話的聲音十分圓轉清脆,不由的擡起頭來把他打量一下。只見他高高的挽着一個雲髻,淡淡的畫着兩道蛾眉,檀口含朱,橫波挹翠,身材纖小,骨格停勻,雖然不是什麼傾城傾國的佳人,卻狠有些宜喜宜嗔的豐態。比起那小翠子和薛亞仙來,直是天壤雲泥,相差甚遠。秋谷看了,不由的心中動了一動,暗想:這個地方一般也有這樣的人材,可見天地生才,原是不拘資格的。想着,便故意上上下下的把那雛妓細細的看,看得他臉上紅起來,啐了一口道:“你上上下下的看些什麼?難道要和我畫個小照,回去供在家堂裏面麼?”秋谷笑道:“你不要見怪,像你這樣的標緻人兒,就是多看一會,也是前生修來的福分。”
看官聽着,原來天下的女子,只要聽得別人贊他貌美,心上總是高興不過的,何況是個堂子裏頭的人物?聽了章秋谷這幾句話兒,不知不覺的酣迷迷、軟洋洋,鑽進心坎裏去,登時春風滿面的對着秋穀道:“你不用這般混說,像我這樣的一個人,那裏合得上你們的眼睛?”章秋谷笑道:“阿唷,你不用這般客氣!若再要這般的謙讓起來,把這裏的房子牽得坍掉了,卻不與我相干。”那雛妓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道:“算是你一個人會講話,快些去坐了罷。”說着,便輕移蓮步,慢慢的走過去,剛剛和章秋谷擦肩捱過。章秋谷趁着衆人不見,暗暗把他手拉了一把。那雛妓秋波澄澄的也不言語,只把嘴對着那姓楊的客人努了一努,又搖了一搖頭。
秋谷會意,便也慢慢的歸座,悄悄的問黃少農:“這個雛妓叫什麼名字?”少農大笑道:“你敢是看上他麼?他叫銀喜,就是這裏韓家本班的。我來和你們做個介紹人,轉一個局就是了。”秋谷聽了,便回過頭來看了那姓楊的一眼。只見那姓楊的滿面怒容,正襟危坐,只當沒有聽見的一般。秋谷知道那姓楊的醋勁發作了,連忙朝着黃少農連連搖手。黃少農看了姓楊的這般模樣,料想這個媒人不是輕易做得成的,便也笑了一笑不說什麼。只憑着這個章秋谷和銀喜兩個人在席上眉黛傳情,秋波送睇,案底之蓮鉤暗蹴,尊前之寶靨輕回。大家都在搳拳吃酒的十分熱鬧,卻沒有看見他們兩個人的這番情景。只怕自此以後,竟是這般的暗渡藍橋,私諧鴛侶,也未可知。
這且不必去說他,只說章秋谷在寓裏頭休息了幾天,準備着秋風一戰。到了初八日進場的那一天,秋谷進了號舍。那跟進去的家人把號簾掛了起來,釘好了號圍,又把食籃收拾好了,筆硯紙墨都取了出來,方纔出去。秋谷在號裏頭沒有什麼事情,便立在號門口閒看。看了一回,忽然見隔壁號裏鑽出一個人來,赤着膊,盤着辮子,一張漆黑的臉兒,兩個絕高肩膀,粗眉糙目,一部大大的連鬢鬍鬚,走出號舍,剛剛和秋谷打個照面。
秋谷鼻子中間,就覺得有一陣汗臭和着那一股狐腋的臊氣直衝進來,秋谷連忙別轉頭去掩面不迭。
只見這個人走出號舍東西張望了一回,忽然又走進號去,捉出一個絕大的鴨子來,左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右手把那鴨子緊緊的捺在地下,那鴨子還叫個不祝章秋谷看了覺得十分詫異,不由得走近一步細細的看他。只見這位寶貝左手拿着刀,調轉右手,照着那鴨子的項下就是一刀,鮮血直冒出來。那班同號的朋友見忽然有人在這裏殺起鴨子來,也覺得甚是詫異,大家都趕過來看他。只見他揎拳掠袖的,向號軍要了一瓤熱水,把鴨子的毛持得乾乾淨淨。又拿出一個瓦罐,生起一爐火,把那鴨子慢慢的煮起來。正是:出門一笑,秋風吹桂子之香;下筆千言,璧月吐奇葩之彩。
未知以後如何,請待下回再行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