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龜第八十五回 負奇冤烈女罵奸雄 濺熱血公堂飛白刃

且說錢小姐在祁侍郎家廳上,把祁觀察着實搶白了一番,祁觀察只氣得白瞪着兩隻眼睛,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只一疊連聲的叫道:“來,來,來,來,來!”就這幾聲裏頭,早有五六個家人在外面走進來,垂着手站在一旁。祁觀察把手指着錢小姐道:“快給我把這個潑婦攆出去!”衆家人聽了,面面相看,不敢動手。錢小姐聽了直氣得渾身發抖,心肺俱傷,對着那一班家人道:“你們既然住了我的房子,我就是你們的房東,你們那一個敢動手?”說着順手取過一個茶碗來,咬牙切齒的,對着祁觀察劈頭就摜過去。祁觀察不及防備,吃了一驚,疾忙把頭一側,只聽得“颼”的一聲,一個茶碗從耳朵旁邊飛了過去;又是“豁啷啷”的一聲,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祁觀察頭上身上,卻淋淋漓漓的潑得一身的茶。錢小姐不等他開口,趕過去把天然几上的一個大磁瓶用力一推,推在地下,也打得粉碎。祁觀察急得雙腳亂跳,對着那班家人大罵道:“你們這班沒用的奴才,叫你們攆一個人都攆不掉,倒反容他這般放肆起來,你們到底當的什麼差使?”說着,便自己搶步上去,揎拳擄袖的想要動手。

那位祁侍郎本來是躲在裏面聽他們講話的,如今見鬧得不成體統,連連頓足道:“糟了,糟了!”急急的走出來對着祁觀察把手亂搖道:“不要動手,有話好好的講。”這個時候,錢小姐氣到無可如何,已經把天然几上的東西,一古腦兒推在地下。見了祁侍郎出來和他講話,便道:“前天我們當面講得好好的,爲什麼今天又要變起卦來?”祁侍郎道:“如今事已如此,不必說他。你只顧先請回去,我自然有個安頓的法兒。”錢小姐聽了,頭也不回一直走了。這裏祁觀察見他走了,也氣得目瞪口呆,拍着胸脯道:“好一個利害的潑婦,我有生以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祁侍郎見一個花瓶和兩個帽架都跌在地下跌得粉碎,覺得十分心痛,口中卻說不出來。大家呆了一回,方纔商議這件事兒,依着祁侍郎的意思,就依着他借給五百銀子,並在房價上頭覈算。祁觀察那裏肯依,道:“我們平空的被他這般糟塌,把廳上陳設的東西都打一個稀爛,難道罷了不成?若不好好的給他一個利害,我這個‘祁’字也不姓了。”祁侍郎起先還勸他不要多事,祁觀察不肯,只說:“鬧了什麼事情出來,有我一個人承當,決不牽到二叔身上。二叔只顧放心就是了。”祁侍郎聽了也只得由他,暗想:“憑着他去胡鬧,我樂得省下五百銀子。”想着便不去管他。

祁觀察立刻坐了轎子去拜常熟縣劉大老爺,只說這個王錢氏是個女光棍,要想平空訛詐銀錢,要他出籤提人,提到了也不要坐堂審問,只把他押在官媒那裏嚇唬他一下子,叫他以後不敢再來訛詐。這位劉大老爺聽了祁觀察的話兒,糊里糊塗的不問情由,便派了兩名差役去立提王錢氏到案審問。那兩名差役便跑到錢小姐那裏去,大呼小叫的逼着錢小姐要走。錢小姐不慌不忙,問他們究竟爲的什麼事情。兩個差役又不肯和他說,只逼着錢小姐立刻就走。錢小姐雖然心上不怕什麼,卻明曉得祁觀察不是個好惹的人,如今自己得罪了他,恐怕他串通了常熟縣,有心和自己爲難。便暗暗的取了一把小刀放在袖子裏頭,預備見了劉大老爺,把自己的苦衷對他哭訴一番。那裏曉得到了常熟縣堂上,既見不着劉大老爺,又要把他押到官媒那裏去,一時急氣攻心,便拔出小刀想要尋個自荊幸而遇着了章秋谷,把他手中的刀奪了下來。

當下章秋谷見錢小姐暈了過去,連忙指揮衆人取過一方白布,先紮了他頸上的刀傷,又叫取過熱水來灌了一回,漸漸的醒轉來。一面又叫自己的家人趕回去取了刀傷藥來,替他敷治;一面指着那兩個差役冷笑道:“你們這兩個奴才,幾乎鬧出人命交關的事來,好得狠,這纔算會當差使呢!”那兩個差役本來已經嚇得昏了,如今被章秋谷罵了幾句,看看章秋谷這般氣派,料想是有些來歷的,不敢開口。章秋谷回過頭來,問着那大堂上的一班人役道:“這個人姓什麼,爲的什麼事情,怎麼無緣無故的要尋起自盡來?”那些人役還沒有開口,早有秋谷自己的轎伕搶步過來,指手畫腳的說道:“這件事兒,我都知道得明明白白,待我細細的講給老爺聽就是了。”說着,便把這件事兒的始末根由,一一的說了一遍。秋谷聽了不覺大怒,一言不發,回過身來叫過號房,叫快去請劉大老爺出來,我有話說。號房答應一聲,轉身進去。不多時便走出來,把秋谷請到花廳。

只見那位劉大老爺慌慌張張的問道:“那王錢氏的刀傷怎麼樣,可要緊不要緊?”秋谷微笑道:“方纔要不是治弟手快,趕緊把刀奪了過來,等到這個時候,再有一百個也死了。”劉大老爺連連向着秋谷打拱道:“有勞得狠,有勞得狠。”秋谷又微笑一笑,連忙回禮道:“不敢當,不敢當。但是這件事兒,老公祖打算怎樣的一個辦法呢?”劉大老爺呆了一呆道:“只有且先把他送回家去,隨後再講別的事兒。”秋谷冷笑道:“這件事兒,本來是祁紳不是,倚着鄉紳的勢力,在外面魚肉鄉里,欺負平民。老公祖不該聽了祁紳的一面之詞,冒冒失失的出差提人,幾乎鬧了個大大的亂子,老公祖以後還要小心些兒纔是。”幾句話把一個常熟縣劉大老爺說得面紅過耳,只得答應一聲:“老哥的高論不差。”秋谷又說:“那兩個差役,作威作福的十分可惡,方纔這件事情,就是他們兩個威逼出來的,要請劉大老爺懲辦他們一下子,也好叫後來的人不敢效尤。”

劉大老爺聽了一口應允,立刻坐出堂去,傳了那兩名差役上來,不問情由,每人打了一千板子。秋谷眼見這兩個差役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心上十分痛快,便也辭了出來。

這個時候錢小姐雖然已經醒轉,還有些昏昏沉沉的講不出話來,劉大老爺已經叫人把他送回家去。章秋谷一路回來,心上甚是不忿,想着要和錢小姐幫個忙兒。過了幾天,秋谷派了一個家人出去打聽錢小姐的事情,這個家人出去打聽了一回,走回來便一一告訴了秋谷。

原來祁侍郎聽得這個消息心上也慌了,便託了人出來和解。

錢小姐的刀傷本來不重,這幾天的工夫已經平復了五六分,便對着祁侍郎的來人說道:“我知道這件事兒不是他的主意,統通是祁八這個畜生一個人鬧出來的事情,將來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叫他只管放心。但是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我兄弟的事情,是我兄弟的事情。如今他死在他鄉,沒有搬柩回籍的盤費,我不給他料理,還有那一個給他料理呢?我以前開口就說要借五百銀子,如今仍舊還止要五百銀子,把我兄弟的喪葬事情辦妥,就算我身上的責成完了,別的事情一概不必說起。”

那來人聽了,便如一如二的把這一番說話告訴了祁侍郎。祁侍郎倒有心要照數給他,無奈那祁觀察手下的一班走狗要討祁侍郎的好,便七張八嘴的紛紛議論。這個說五百銀子是白花掉的,那個又說這房子是錢家的產業,錢小姐雖然是錢家的女兒,卻算不得錢家的人,不能聽他的說話。祁侍郎本來有些色抖抖的心痛這五百銀子,聽了衆人的說話心上也作不定主意起來。一連議了幾天,還沒有議決。

章秋谷聽了這個信息,心中大怒,便親自趕到祁侍郎那裏打聽情形。祁侍郎本來原是認得章秋谷的,如今見了章秋谷的面,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口中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話兒。

秋谷開口便問錢小姐的事情,祁侍郎還沒有開口,早有個走狗叫做康長齡的搶着說道:“據晚生看來,這一筆錢老先生可以不必拿出來。就是老先生格外體恤他們,給些喪葬銀兩,也用不着許多,至多給他一百兩銀子罷了。”說着,又有一個走狗叫做經伯成的也插口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都像他們家裏死了人就來訛詐起來,那還了得!”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早見章秋谷霍地立起身來,剔起雙眉,睜開兩眼,大聲說道:“你們兩位這般巴結,替祁府上省了銀子,這銀子可送給你們兩位麼?人家家裏死了人,沒奈何,靠屋借些銀子,原是不得已的事情,又不是無故借貸。你們不知道幫襯些兒也還罷了,爲什麼還要這個一句,那個一句,打他們的破壞?你們的良心何在,天理何在?”幾句話說得這兩個走狗滿面通紅,一言不發。

章秋谷又接着說道:“你們可知道祁府上多出幾百銀子不算什麼事情,姓錢的得了這幾百銀子,卻可以大大的辦些事情,你們何苦一定要這般的無端攔阻,這是個什麼緣故?”說罷,越發把這兩個走狗說得無縫可鑽,十分難過。祁侍郎見了他們兩個這般模樣,便插口說道:“他們兩位也不過這般講講罷了,兄弟今天已經打好了五百銀子的銀票,正要叫人送過去,老哥請不必生氣。”章秋穀道:“並不是晚生善於生氣,這件事兒地方上的公論狠有些兒不平,想來老先生也該知道。”說着便起身告辭。祁侍郎送出大門,便拱一拱手,自家進去。

章秋谷走出大門,正要舉步,忽見祁觀察遠遠的大踏步從對面走來,章秋谷一見了祁觀察的面,就覺得怒從心起,惡向膽生,心上想要過去罵他幾句。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暗想不如如此如此,叫他小小的吃些苦頭。想着便低着個頭,一直走將過去,看看至近,故意把身子一橫,一個箭步搶過去,正和祁觀察撲個滿懷。章秋谷用力一撞,祁觀察不曾防備,那裏當得住?只聽得祁觀察口中“阿喲”一聲,一個身體就如個皮球一般,直跌出去有七八步遠近,仰面一交躺在地下,只把個祁觀察跌得渾身痠痛,骨節酥麻,口中哼哼的哼一個不祝章秋谷見了,心上暗暗的好笑,急忙搶步過去,把祁觀察在地上扶將起來,口中連連的說道:“得罪,得罪!對不起得狠。”祁觀察被這一跌,只跌得頭暈眼花,也看不清楚扶他的是什麼人,直至定一定神,回過一口氣來,睜開兩眼,把章秋谷看了一看。

正是:

瑤琴照夜,何來變徵之聲;劍氣凌雲,誰是黃衫之客?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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