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貢春樹正在嚷着,叫滾出一個人來,早聽得房後鶯聲嚦嚦,轉出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麗人。未曾走到,早有一股香水的味兒,和着那一陣的脂香粉氣芬芳馥郁的直透入衆人鼻觀中來。秋谷見了,知道一定就是阿娟。只見他輕移蓮步,慢攏湘裙,直走到貢春樹的面前,故意嗔道:“阿貢,耐勿要勒浪瞎三話四,啥格滾出來勿滾出來,倪倒一徑(曾忽)滾過歇,勿曉得那哼格滾法,請耐滾撥倪看看。”說罷回過頭來,把一雙俊眼前後左右的四圍的飛了一轉,方纔把手掠一掠頭上的鬢髮,對着衆人笑道:“各位老爺請坐捏。”
章秋谷聽了,便先叫一聲“好”,阿娟又飛了章秋谷一眼道:“倪是勿好格,請唔篤各位包涵點。”章秋谷也打着蘇州白講道:“阿呀,耐勿要客氣囁,依仔倪看起來,是樣樣好式式好,格末叫好得來嘸淘成。”阿娟聽了把頭一扭道:“好哉好哉,勿要勒浪鈍哉,耐格位老爺啥實梗格介。”秋谷也不再說,只是上上下下的細細的看他,只見他穿一件鐵青色摹本鍛的皮襖,下面襯着一條品藍縐紗的褲子,湖色緞子的弓鞋不盈四寸。蛾眉掠月,寶髻堆雲;豐彩驚鴻,佩環迴雪、那一雙俊眼就如一泓秋水的一般,秋剪雙瞳,橫波欲活,一顰一笑,顧盼生姿,雖然算不得什麼傾城傾國的丰神,卻也態度鮮妍,容光飛舞。暗想貢春樹的眼力總算不差,但是和昨日的芳蘭比較起來,卻還覺得差了些兒,趕他不上。正想着,忽聽得阿娟開口對他說道:“格位老爺尊姓,阿就是章老爺?”秋谷還沒有開口,春樹在旁邊接下去說道:“不錯,這位就是章老爺。”
阿娟道:“阿呀,章老爺昨日仔啥勒勿來介,阿貢搭仔幾化客人等得來大家格肚皮纔要餓殺快,阿是倪間搭小場化,章老爺勿肯過來?”秋谷不等他說完,便指着他的臉道:“你這個人,真有些豈有此理!”阿娟聽了不懂道:“啥格豈有此理,豈有此外介,倪才勿懂啘!”秋穀道:“姓貢的和我們一樣的客人,爲什麼你見了他口口聲聲的叫他阿貢,難道我們就不是客人麼?”阿娟聽了,對着章秋谷把嘴一披道:“阿呀,章老爺,勿要扳倪格差頭囁。”
剛剛說到這裏,忽聽得外面許多腳步的聲音直擁進來,不由分說竟一直闖進房內。貢春樹和那幾個人早吃了一驚,章秋谷不慌不忙,舉目看時,只見七八個短衣窄袖的流氓從外面亂闖進來,都是身上單穿着一件皮馬褂,敞着了懷,把一條腰帶系在外面,一個個揎拳擄袖、怒目橫眉,好像要尋人打架的樣兒。爲首的一個約有三十來歲,身材高大,面目兇橫,對着章秋谷一班人點點頭道:“對不起,你們已經來了多時,如今請你們到外面去坐一坐,這個地方讓我們來開個心兒。你們要是懂事的,快快的給我出去,萬事全休;如若不然,哼哼,那時卻莫怪我們粗魯。”有幾個客人聽了那班流氓的口風,明曉得他是有心尋事,一個個心上都怕起來,立起來站在地下,你看我,我看你的要想逃走出去。
早聽得秋谷大聲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有我在這裏一面承當。”說着,便向衆人喝道:“你們這班奴才,平空闖進來做什麼?還不給我快些滾出去!你們睜開狗眼認認我是個什麼樣人,不要想昏了你們的頭。”章秋谷這幾句話兒方纔出口,那個爲首的流氓早勃然大怒,高聲叫道:“你們看看他倒罵起人來,不給他一個利害他也不知道。”說着便俯身下去,在快靴統裏頭掣出一把冷森森明晃晃的尖刀拿在手內,大踏步走近章秋谷的身旁,睜開兩眼,厲聲說道:“老實和你說,這個地方是大家可以來的,你們通共出了一塊錢來打個茶圍,你們打算要坐到什麼時候?老子們有的是錢,今天也要來打個茶圍,你們好好的出去,是你們的便宜。”說罷把手內的小刀用力往桌子上一插,只聽得“錚”的一聲,那把小刀插進桌子約有一寸深。這一來,把那幾個貢春樹的朋友嚇得魂飛魄散,骨軟筋麻,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下直透起來,一個個只嚇得渾身亂抖,一句話也不敢說。更兼那一班流氓耀武揚威七張八嘴的嚷道:“老大,還有這樣的工夫去和他講話?只拖了他們出去就是了。”
章秋谷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只自己一個人在那裏微微的冷笑。那爲首的流氓見了秋谷這般模樣,心上焦躁起來,便劉着秋谷喝道:“出去不出去?”秋谷微微的冷笑道:“我正要看看你們這班奴才有什麼本領。我不出去,看你們這些奴才可有什麼法兒。”那爲首的流氓聽了章秋谷這般說法,由不得心頭火發,鼻孔煙生,搶過來一把抓住了秋谷胸前的衣服,想要攆他出去。早被章秋谷伸出右手,接住了他的手臂輕輕的一擰,這班流氓本來都是些鴉片煙鬼,大風都吹得倒的,那裏當得起秋谷的神力?被他輕輕的把手臂一擰,擰得他“阿呀”一聲,身不由己的跪在地上。秋谷順手一送,早把他跌了一個狗吃屎,倒在地下扒不起來。那同來的一班流氓見了,一齊怒道:“什麼東西竟也這般可惡!我們大家上去打他一頓。”說着便七手八腳的擁上來。章秋谷見了,覺得實在好笑,慢慢的立起身來,把兩手一攔,當頭的兩個流氓立腳不住,跌倒在地,後面的人看了,就立住了不敢上來。秋谷哈哈的笑道:“像你們這般沒用的東西也敢出來訛詐?你們膽大的只顧上來。”一班流氓聽虧,面面相看不敢動手。那起先跌倒的三個也都扒起身來,呆呆的站在一旁,秋谷對他們說道:“你們怎麼樣?怎麼七八個人,一個都不敢上來?你們這班沒用的奴才,不要在這裏現世,快些給我滾你媽的蛋罷!”那一班流氓聽了,不敢開口,只得垂頭喪氣的出來,連那方纔插在桌子上一把小刀都不敢拿,一鬨的都走了。
秋谷見他們走了,回過頭來看那幾位貢春樹的朋友時,一個個都嚇得屁滾尿流,脣青面白。貢春樹站在秋谷背後,雖然也有心上驚慌,卻向來知道章秋谷的本事,料想這幾個人不是章秋谷的對手,所以也還不至於十分膽怯。只有阿娟一個人見那班流氓擁進門來,早嚇得他香汗淋漓,花容失色,不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連忙趁着大家擾亂的當兒,躲進牀背後小房裏去,和兩個小大姐緊緊的把房門關上,不敢出來。直至章秋谷打退了一班流氓,他在裏面聽得明白,心中大喜,便開了門出來,對着衆人說道:“格排殺千萬格強盜坯,也勿知啥格路道,倪撥俚嚇得來人野嚇殺快。”又對着秋谷說道:“謝謝耐幫仔倪格忙。今朝區得耐勒浪倪搭,賽過救仔倪格性命。”秋谷笑道:“不要說是這兩個人,就是來得再多些兒,也不放在我的心上。”貢春樹是見慣的,不以爲奇,只有那幾個人在旁邊看着秋谷的樣兒氣宇安閒,丰神瀟灑,好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一般;如今見他三拳兩腳的打退了一班流氓,覺得心上十分詫異,大家都對着秋谷說道:“今天幸而秋翁先生和我們同在一起,沒有吃他們的虧。如若不然,今天就不可問了。”
秋谷也隨意謙遜了幾句,趁便走過去拉着阿娟的手道:“你以後不要叫我章老爺,只要叫我一聲二少就是了,不信你問阿貢,我在上海,那些堂子裏頭的人都是叫我二少的。”阿娟聽了,斜着眼把秋谷一看,只見他朱脣粉面,猿臂蜂腰,舉止安詳,丰神俊雅,眉宇之間覺得另有一種英氣,奕奕照人。不覺面上一紅,別轉頭去,口中說道:“曉得哉,格末就是二少。”秋谷又低聲和他講道:“我今天和你打退了這班流氓,你該應怎樣的謝我?”阿娟聽了也不開口,只慢轉秋波,暗中飛了秋谷一眼,橫波一轉,脈脈含情。秋谷見了,倒把頭低了一低,放開了阿娟的手。
迴轉身來剛剛同貢春樹打了一個照面,春樹對着他微微一笑道:“你這個人真有些豈有此理,剪別人的邊也還罷了,怎麼剪起我的邊來?”秋谷聽了也笑道:“我和你兩個人認得了多年,你幾時見我剪過朋友的邊?難道我章秋谷也和你姓貢的一般,不顧朋友的交情一味的混鬧不成?”貢春樹還沒有開口,早被阿娟走過來拉着他的手不依道:“啥格剪邊勿剪邊,耐勿要勒浪瞎三話四,倪勿來格。”說着,便坐在春樹身上,扯着他一個耳朵,口中咕嚕道:“倪勿要,耐下轉阿要實梗?”春樹被他扯住了一個耳朵,扯得他口中叫道:“你有話好好的說,不要這般動手動腳。”秋谷對着阿娟笑道:“你好好的扯他一下,問他以後還瞎說不瞎說?”阿娟果然聽了章秋谷的話兒,用着氣力把他的耳朵扯了一下,扯得個貢春樹抱着頭直跳起來,口中亂叫道:“耳朵耳朵,扯掉了耳朵是沒有價錢的。”阿娟一面格格的笑着,一面口中說道:“啥人叫耐實梗呀,耐下轉阿要實梗瞎三話四哉?”春樹脫了阿娟的手,連忙走過一邊道:“你吊膀子只管吊膀子,我又不來管你的閒帳,你何必就要這般着急。”阿娟聽了不由的着起急來,紅着臉趕過去要和春樹不依。春樹見了連忙抱着頭逃過這一面來,對着阿娟把雙手亂搖道:“算了算了,總算我的不是,講錯了一句話兒,我還要留着耳朵擺個樣兒呢。”一句話把大家都說得笑起來,阿娟也笑道:“耐自家勿好啘,耐下轉阿敢哉?”春樹朝着阿娟恭恭敬敬的打了一拱道:“千不是,萬不是,總是小生不是。”
說得秋谷哈哈大笑,對着阿娟道:“他既然這樣的自家認錯,你就饒了他罷。”阿娟聽了方纔一笑走開。春樹見了又拍着手道:“到底章二少說的話兒比我靈應得多。”阿娟瞅了春樹一眼道:“狗嘴裏勿會出象牙,啥人來理耐呀。”春樹正要開口,秋谷扯住他道:“時候已經不早,叫他們擺起檯面來罷。”春樹聽了,便和阿娟說了幾句,兩個大姐走過來調開桌椅,擺上菜來。原來蘇州的規矩,私窠子是沒有什麼擺酒不擺酒的,有時候客人要擺酒請客,便自己去叫菜。今天這一席菜是貢春樹在三雅園叫來的,餚饌十分精緻。正是:桃花春水,誰家有蛺蝶之圖?珠箔銀屏,何處是天台之路?
要知後事,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