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大姨太太自從和康中丞鬧了一回之後,康中丞陪了無數的小心,認了許多的不是,方纔夫婦如初。康中丞也忙忙碌碌的打點要和第三個兒子娶媳婦。
原來康中丞只生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女兒到八九歲上就一病死了,如今只存兩個兒子。第二個兒子娶了媳婦,已經過了幾年,現在第三個兒子也長成了,便和他擇日迎親。裏頭的事情,都是大姨太太一個人料理。但是大姨太太本來是個堂子出身的倌人,嫁娶的規矩那裏懂得,只得請了兩位姑太太來幫忙。外頭的事情,自有那一班走狗和他料理。
鬧了幾天,到了吉期。康公館裏頭擺設得綠舞紅飛,花團錦簇,真個是笙歌匝地,燈火連雲,堂開玳瑁之筵,褥隱芙蓉之繡。那些官場商界的客人,紛紛擾擾的往來不絕。一回吉期已到,一乘花轎,幾對儀仗,把新媳婦娶了過來。一切坐牀撒帳、交拜廟見的這些禮節,料想看官們也都懂得,用不着在下做書的來鋪排。
只說康中丞見了這位新娶的媳婦,丰神活潑,體態嬌嬈,比那位二少奶奶還要勝過幾分;更兼性情寬厚,待人和氣。真個是俊眼乍回,春雲偷展,朱脣未啓,巧笑先聞。康中丞看了,便也十分得意。康中丞這位公郎,娶着了這般一個尤物,自然的夫妻恩愛,魚水纏綿,恨不得把兩個身體捏作一團,併成一塊。
康公館的房子本來狠寬,有三間小小的花廳,四周都種着些梧桐竹子,窗明几淨,花木參差,是康中丞向來會客的地方。
花廳後面隔着小小三間翻軒,這個地方康中丞就叫他內簽押房。
本來這個簽押房的名目,是簽押公事的地方,不是現任官員、就是現有差使的人,方纔用得着。如今康中丞既不做官,又不當差,簡直的叫他內書房就是了,爲什麼還要叫做什麼簽押房?原來這個康中丞生有官癖,此番自己奏請開缺,原是不得已的舉動,心上總存着個希冀起用的意思,所以把內書房叫作內簽押房。平日之間除了見客和休的時候,看書寫字都在這個內簽押房裏頭。自從娶了這位三少奶奶回來之後,康中丞一向忙忙碌碌的,有好幾天不到內簽押房去。
這個當兒忽然接到了京城裏頭呂大軍機的一封來信,康中丞拆開看了一看,連忙到內簽押房去寫回信。爲着這封信上的話兒是要和他代謀起復,恐怕家人們闖進來看見了,傳出去不便,便把內簽押房的門關得緊緊的,吩咐一班家人許進來。自己一個人坐在內簽押房裏頭,悄沒聲兒的在那裏想着怎樣的寫回信。想了一回,只聽得外面“吉吉各各”的弓鞋細碎的聲直走到花廳上來。康中丞不知道是什麼人,便由他在外面,自己卻一言不發。等了一回,又聽得輕輕的一聲咳嗽。康中丞聽得真切,知道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新娶來的三少奶奶,不覺心中一動,便躲在裏面一言不發。只聽得那位三少奶奶口中自言自語的說道:“還是這幾間房子造得比別處好些。”康中丞正在那裏側着耳朵聽他說話,忽聽得外面又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朗然說道:“今天怎麼你跑到這裏來了!”康中丞聽着這個說話的聲氣就是他那位令郎,心上便一個沒趣,只得索性不響。聽得三少奶奶笑道:“今天你出去了,我一個人覺得有些煩悶,閒着沒有事情,所以出來各處走走。”那位三少爺也笑道:“這裏是老頭子會客的地方,今天老頭子出去了,所以這樣靜悄悄的。”
康中丞在裏面聽着,心上暗想道:“他見我關着門,只說我出門去了,我倒要躲在這裏,看看他們兩個人做些什麼。”
想着便輕輕的躡着腳步走到門口,在門縫裏頭看時,只見他那位令郎和那位三少奶奶本來兩個人並肩坐在一處的,忽然間三少爺附着三少奶奶的耳朵不知說了一句什麼,三少奶奶“格支“一笑,舉起手來打了三少爺一下。三少爺道:“這裏又沒有人,怕什麼?這個地方只要老頭子出去了,是沒有一個人來的。”三少奶奶道:“我不要,你便怎麼樣呢?”三少爺笑道:“你不要也由不得你!”說着便走過去把門簾放下,關上了門,走過來不由分說,輕輕的一把把三少奶奶抱了起來。兩個人霎時間並蒂花開,鴛鴦夢穩;尤雲碲雨,倒鳳顛鸞。只把一個裏面的康中丞氣得軟作一團。看着這兩個寶貝這樣的風流放誕,青天白日的竟在花廳上串起戲來,你叫他怎的不氣?
當下康中丞賭氣掩過一邊,不去看他,只聽得兩個人“支支格格”的笑作一團。停了一回,康中丞忍不住又去看他。只見三少爺又把三少奶奶抱起來,坐在肩上,就和那堂子裏頭的相幫掮着倌人的一般,掮着滿廳亂走。康中丞在裏面看着,又好氣又好笑。不料那位三少爺走了一回,走得高興起來,竟自走到內簽押房門口,“呀”的推開了門,就要進來。這一下子,把康中丞大大的吃了一驚,一時無可如何。人急智生,便想出一個法子來,只當他是家人送茶進來的樣兒,口中喝道:“我不要吃茶,端進來做什麼,給我端出去!”那位三少爺不聽這幾句話兒便罷,聽了這幾句話兒,這一驚倒也非同小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迴轉身來沒命的往外亂跑。三少奶奶也吃了一驚,又羞又怕,由不得身體一歪,在三少爺肩上直跌下來,跌得他“阿呀”一聲,遍身痠痛,連弓鞋都跌掉了一隻。三少爺見了,心上更加着急,也顧不得他跌痛了那裏,連忙一把拉了起來,兩個人飛一般的拉開了門,往着上房逃去。
這個時候,剛剛大姨太太打發兩個大姐出來尋康中丞,不知有什麼話說,奇巧不巧的,和三少爺、三少奶奶碰了一個正着。只見這位三少奶奶衣裳不整,鬢髮蓬鬆,同着三少爺拼命的往裏面跑。這兩個大姐見了,心上十分詫異;走到花廳上,又見地上落下一隻弓鞋,知道是三少奶奶的,頓時大家傳說起來,一個公館裏頭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這件事情。
康中丞躲在裏面,眼睜睜的看着這兩位寶貝走了出去,方纔嘆一口氣,走了出來。劈面又撞着了這兩個大姐,知道他們已經看見,又沒有本事按住他們的嘴,叫他們不要聲張,只得裝癡做聾的,憑着他們去大家傳說。自己對着大姨太太,也免不得把這件事兒和他細細的說上一番。大姨太太倒笑了一會,又埋怨他不應該驚動他們。你只悄悄的躲在裏面不要作聲,等他們走了再出來,就鬧不出這般笑話來了。康中丞頓着腳道:“你倒說得好風涼的話兒!我起先原是躲在裏面不敢作聲的,到了後來,這兩個寶貝不分好歹,竟要闖到裏面來,我若再不開口,他們就要走進來了,你想可有什麼法子呢!”大姨太太聽了也沒有話說。
那三少爺和三少奶奶兩個寶貝,自從鬧了這個笑話以後,覺得沒臉見人,兩個人只得裝着生病,連房門都不出,一直躲在房間裏頭。躲了一個多月,方纔老着臉皮出來見人。三少奶奶見了康中丞,還是滿面通紅的,連頭都擡不起來。這件事兒傳說開去,上海地方的人就把他當作笑話一般,茶坊酒肆講的都是康中丞家的事情。康中丞雖然知道,卻又無可如何,只得藉着事兒把他那位令郎罵了幾場,打了一頓,方纔罷了。
康中丞自從娶了位大姨太太之後,大姨太太拿出堂子裏頭騙人的本領來,把康中丞騙得伏伏貼貼,又愛又怕,一個月裏頭差不多有二十天住在大姨太太房裏,那四個姨太太不過是掛個名兒罷了。倒是這位大姨太太有些不過意,勸着康中丞也到別個姨太太房裏去應酬應酬。康中丞越發相信大姨太太是個天字第一號的正經人。
有一天大姨太太坐了馬車出去,不知買什麼東西。康中丞便踱到三姨太太房裏頭去,講了一回閒話。大姨太太回來了,康中丞便坐在大姨太太房間裏頭,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康中丞十分高興。正要收拾安睡,忽然想起日間有件馬褂脫在三姨太太房裏頭,馬褂袋裏頭有一封緊要電報,一時忘了收拾,便和大姨太太說了,要自己去拿。大姨太太道:“一件馬褂,只要叫個人去拿來就是了,何必早要自己去拿?”康中丞道:“我剛剛想起,今天還要到內簽押房去寫幾封信,你只顧先睡就是了。”說着,便立起身來往外便走。
一路走到三姨太太房門外面,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康中丞口中說道:“怎麼這些人都到那裏去了,這裏一個人都不見?”一面說着,一面跨進門來。只見這位三姨太太,兩頰飛紅,衣裳不整,一個人坐在房裏的一張榻上;還有一個平日跑上房的家人胡德,慌慌張張的立在旁邊。
康中丞見了不覺大詫道:“你們在這裏做些什麼?怎麼房裏頭一個人也不見?”又對胡德厲聲說道:“你這個時候,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來做什麼?”嚇得胡德諾諾連聲,不敢開口。
三姨太太慢慢的說道:“你不要罵他,是我叫他進來的。”康中丞聽了,瞪了三姨太太一眼道:“你叫他進來做什麼?雖然他是派值上房的,這個時候叫他進來,房裏頭又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裏,算什麼樣兒!”三姨太太不慌不忙的說道:“我今天發了肝氣,痛得無可如何,三更半夜的,又不便驚天動地的亂鬧。偏偏我平日吃的十香丸又沒有了,沒奈何只好叫他連夜去買,又怕他們說不明白,所以叫他進來,我自己吩咐他。你當是什麼事兒,又是這樣的動起氣來!”說着,便把一雙纖手捧緊了胸膛,口中哼個不祝正是:驚破高唐之夢,好事多磨;吹殘巫峽之雲,襄王何處?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