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辛修甫和陳海秋等在味蓴園回來,便一直到西鼎豐林媛媛院中。陳海秋忙忙的寫起請客票來。一會兒客人來了,陳海秋分付擺起檯面來。一班客人爲着天氣十分炎熱,略略的坐了一回,便大家謝了主人,散席回去。
辛修甫想着回去也沒有什麼事情,便約着王小屏和陳海秋等到天仙去看戲。王小屏搖頭道:“這般天氣到戲館裏頭去聽戲,可不是自己找苦吃麼?”修甫道:“包廂裏看戲的人少些,又有風扇,我們只要去包他一間廂就是了。看戲雖然苦熱,回到家裏去也是一般。還是找些消遣的事情,覺得比坐着些好。”陳海秋道:“今天禮拜六,這個時候已經差不多九點多鐘,只怕包廂早已擠滿的了。”王小屏忽然笑道:“我們方纔看見的廉小福和姚月仙,廉小福恰恰是天仙裏頭的武生,姚月仙自從和廉小福有些首尾,想來一定是天天要到天仙去看戲的,我們今天去看看他們兩個人的把戲也好。”陳海秋聽了甚是高興,催着辛修甫快去,遲了恐怕沒有坐位。辛修甫便同着他們幾個走出西鼎豐弄口,一路往天仙戲園來。
進了戲館,自有認得的案目趕忙招呼。辛修甫便問:“還有全間的包廂沒有?”那案目彎背躲身、滿面添花的道:“別人來是騰不來的了,如今辛老爺要,讓也要讓出一間來。”說着,便引着衆人走上樓去,果然讓了一間包廂出來,請辛修甫等進去坐下。
辛修甫舉目看時,只見樓下正桌上的客人雖然不見得十分擁擠,卻也坐得滿滿的沒有什麼空位,只有樓上的人略略少些。
隨手拿過一張戲單來看時,只見排的廉小福的《長阪坡》、謝月亭的《四郎探母》、小連生的《四進士》。臺上已經做到一陣風的《泗州城》,《泗州城》完了,就是小連生的《四進士》,做得甚是精神。《四進士》做完,便是謝月亭的《四郎探母》。
手鑼一響,謝月亭緩步出來。辛修甫等素來聞得謝月亭的聲譽,知道是個新出來的著名老生,不免大家都細細的看他。只見他面如滿月,膚若凝脂,骨格玲瓏,身材穩稱。更兼喉音高亮,清脆非常,唱到那幾句搖板,直唱得十分沉鬱,無限淒涼,好象一聲聲、一句句都唱出眼淚來。辛修甫聽了十分歎賞道:“真個名不虛傳,不愧是個後起之秀。”
一面聽着,一面留神往廂樓上兩旁一看,只見兩邊樓上有好幾個不尬不尷的少年女子,都目不轉睛的看着那臺上的謝月亭。這一個眼波斜溜,那一個檀口微開;這一邊方纔巧笑承迎,那一邊又是嬌聲引逗。那一種妖嬈冶蕩的樣兒,一時間那裏摹繪得出。更兼那幾個女子的樣兒十分詫異,說他是人家人罷,又實在不像是人家人。說他是堂子裏頭的倌人罷,又不像是個吃把勢飯的樣兒。辛修甫看了詫怪非常,口中嘆一口氣道:“怎麼上海地方的風氣如今竟壞到這般田地?我記得前幾年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兒,怎麼隔不多時竟會現出這般怪狀?”王小屏道:“前幾年已經都是這般的了,不論什麼人家人和堂子裏頭的人,吊起膀子來都是在戲館裏頭,把戲館當做他們的臺基一般。你向來不狠聽戲,所以沒有留心罷了。”
辛修甫聽了,便也不說什麼,只細細的看那臺上的謝月亭,看他怎樣的對付那班女子。只見那班女子,雖然一個個眉花眼笑,賣弄精神,把一雙眼睛釘定在謝月亭身上,目不轉睛的看,那謝月亭卻只顧做他的戲,不甚理會。雖然也有時回他們幾個眼風,卻終是隨隨便便的,不大經意。
辛修甫看了,不懂這個裏頭是什麼道理,心上疑惑:或者是那班女子面貌醜陋,看不上眼,所以不去理會也未可知。便又對着那班女子看了一看。只見那幾個女子,也有面貌生得平平常常不狠出色的,也有生得十分出色、豔麗非常的,卻沒有一個醜陋的在裏頭。辛修甫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出這裏頭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情,便和王小屏、陳海秋兩個人說了。王小屏和陳海秋也留心看了一回,果然覺得那幾個女子雖是十分挑逗,謝月亭卻有意無意的不甚兜攬。王小屏和陳海秋也想不出這個道理來。
這個時候,臺上的謝月亭已經做到“別妻被擒”的一場,那一個搶背筋斗也跌得十分圓穩。陳海秋喝一聲採道:“這個小孩子委實可愛,怪不得這班沒廉恥的婦女要一心一意吊他的膀子!”王小屏聽了,便取笑他道:“這樣說起來,你若是做了女子,也一定要和他吊膀子的了。”陳海來也笑道:“我不過是這般說說罷了,你又沒下巴起來。”
正說着,忽然陳海秋回過頭來,一眼看見隔壁二包裏頭空空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卻鋪着檯布,裝着碟子,還有兩個花插,裏頭插得滿滿的都是鮮花,擺設得狠是精緻。陳海秋便道:“怎麼二包裏頭的客人,到這個時候還沒有來?”辛修甫微微笑道:“我是進來的時候早已看見的了。這個包廂,一定是那位電報局總辦宣觀察的姨太太長包在這裏的了。”陳海秋不信,道:“今天是禮拜六,他爲什麼到這個時候還沒有來,只怕不是他包的罷。”辛修甫笑道:“你不要性急,等會兒廉小福的戲出場,他自然會來的。”
說猶未了,早聽得一陣腳聲,一個案目當頭領着一班大大小小的婦女,一窩蜂都走進二包裏來。陳海秋連忙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少年女子領着兩個孃姨、兩個大姐,嘻嘻哈哈的做一堆兒坐下。果然不是別人,就是在張園裏頭看見的那個姚月仙。
這個時候的妝束和方纔大不相同,打扮得粉膩脂濃,珠圍翠繞,穿著一身外國紗衫褲,越顯得花嫣柳媚,玉潤珠圓。那姚月仙坐了下來,也不看臺上的戲,只和那兩個大姐咬着耳朵,咕咕唧唧的說了一會,也不知他說些什麼。
一會兒謝月亭的戲已經演畢,便是廉小福的《長阪坡》登常廉小福穿著一身簇新的白緞繡甲,捻着一根短短的白蠟杆槍,氣昂昂、雄赳赳的走上場來,臺容甚是整齊,臺步也十分穩稱。這個時候,不但是姚月仙的一雙眼睛目不轉睛的註定在廉小福身上,就是那一班樓上樓下的看客,也大家的眼光都攏在廉小福一個人身上。廉小福擡起頭來,往兩邊包廂裏頭把眼睛飛了一轉,見了姚月仙喜孜孜的在包廂裏頭看着他微微展笑,便不由得心花大放,越趁精神。那混戰的一場,一路槍花使得水屑不漏。“投井”的一場,更添出幾個大翻身,旋轉如飛,身段活潑,演得甚是認真。只把個姚月仙在包廂裏面喜得滿心奇癢,張開了一張櫻桃小口再也合不攏來。
辛修甫等一面看着戲臺上面廉小福的戲,一面又要看着包廂裏頭姚月仙的戲,倒覺得有些應接不暇起來。正看到好處,忽然聽得“豁啷啷”一聲響亮,一個茶碗從頭包裏面直飛到二包裏來,剛剛的不歪不斜,正飛在姚月仙的頭上,直把個姚月仙嚇了大大的一驚,頭上淋淋漓漓的淋了許多的水,一枝翡翠押發折作兩截,珠花也掉了一支。接着,聽得頭包裏頭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嬌滴滴的罵道:“格只爛污貨末,直頭少有出見格,嫁仔人再要出來吊膀子,面孔才勿要格哉!”這一下子,登時二包裏頭鬧哄哄的大亂起來。
姚月仙吃了這一個驚嚇,更聽得隔壁有人罵他,明曉得這個隔壁的人一定也是廉小福的相好,頓時又恨又妒,心頭那一股酸氣直升到腦門裏頭來,再也按捺不住;不顧好歹,也跳起身來厲聲罵道:“耐是啥人介?倪認也勿認得耐,吃醋末也勿是實梗吃法格嘛。耐倒有面孔罵倪,說倪勿要面孔,耐阿是要面孔格呀?要仔面孔末,也勿操至於到戲館裏向來吃醋哉嘛!
倪吊膀子末,勿關耐格事體,挨勿着耐來瞎三話四。耐有本事末,跑出來等倪認認耐格大好老噓。拿仔茶碗躲來浪隔壁打人,連搭仔王法才嘸撥格哉!耐打斷仔倪一根押發,搭倪好好裏賠得來,少仔一個銅錢末,耐試試看!”一面說着,喝叫手下的那幾個孃姨、大姐:“唔篤大家纔跟仔倪,到隔壁去問問格只爛污貨看!”說罷,便立起身來往外就走。
那頭包裏頭的那個寶貝,聽得姚月仙把他這般痛罵,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把兩隻小腳在地下亂頓道:“倪吃醋末,自然有吃醋格道理,你倒再有面孔說得出格號閒話?老實對耐說,廉小福搭倪末四五年格老相好哉。倪掛仔牌子規規矩矩做生意,搭戲子軋姘頭,嘸啥希奇。耐是嫁仔人格人家人,宣家裏格姨太太呀,再有面孔出來軋姘頭?”一面說着,一面也挺身而出,直迎上來,剛剛和姚月仙打了一個照面。
姚月仙好好的坐在那裏,被他潑了一頭的水,又打斷了一支押發,直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一把扭過來打個半死,方纔爽快。見他直迎上來,不免擡起頭來看他一眼。只見這個女子約莫也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兒。頭上梳着一條油晃晃的樸辮,沒有一些插戴。身上也穿著一身外國紗衫褲,不穿裙子。
身量苗條,丰神妖麗,蛾眉直豎,粉面通紅,惡狠狠的直撲過來。正是:月照明河之夢,神女生涯;風吹妒海之波,摩登業界。
在下做書的做到此處,卻要暫歇一回。以後的許多事蹟,都要在十一、十二兩集裏頭出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