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龜第五十五回 一封書琴心通綠綺 百尺樓黑夜盜紅綃

且說章秋谷立在船頭,見程小姐將腰帶拴好兩邊,正要跨出窗櫺,急叫貢春樹上去接他一接。那曉得貢春樹上了茶几,兩足發起抖來,再也跨不上去,急得秋谷連連頓足,埋怨他爲甚這般無用。春樹正在心慌之際,回過頭來要與秋谷說話,不提防腳下軟了一軟,一個鷂子翻身,早撲通的跌了一交。幸而秋谷立在旁邊,眼明手快,一把將他扶住,好的是船頭闊大,沒有跌在河中。

說時遲,那時快,秋谷眼見樓上的程小姐全身探出,坐在窗櫺上邊,兩手緊緊的拉着腰帶,卻是戰戰兢兢的看着下邊不敢放手。你想一個未出閨門的少女,那裏有這般大膽?看了一會,終久不敢下來,要想船上有人上前去接。秋谷見了這般光景,着急非常;回頭看春樹時,跌了一交,還在那裏叫痛;遠遠的又聽見搖櫓之聲,想是有船來了,秋谷更加着急。這個時候,顧不得什麼嫌疑,把春樹推過一邊,飛身而上,立在椅子上面,恰恰的夠近樓窗,不由分說,竟把程小姐抱在懷中,輕輕的下了椅子,一躍而下。急忙將程小姐放在船頭,招手叫春樹過來,替他解下了腰間的縐紗腰帶,叫春樹趕緊將他扶進船艙。早聽得後面欸乃之聲漸來漸近,秋谷急了,手忙腳亂的把兩張椅子一齊掇了下來,又把程小姐吊下來的腰帶打個結兒,用力往一丟,恰好仍舊的丟進樓窗去了。

秋谷見事情已經停當,回圍一看,除了上面的兩扇樓窗之外,沒有什麼形跡可尋。後邊早來了一隻小船,船梢上有兩人搖櫓,正在秋谷大船旁邊掠過。那小船上的人,見大船上這個時候還有人在船頭張望,又有茶几、椅子排在船頭,不免有些詫異。但是他們搖船度日的人,那有工夫來管你這般閒事?擦肩的搖過去了,把個章秋谷嚇了一身冷汗出來。暗想今天真是十分僥倖,後先之際,只爭一刻兒的工夫,幾乎被那小船撞破。

弄出事來,被程老頭兒告到當官,說是奸拐了他的女兒,還當了得!一面心中盤算,便也移步進艙。只見貢春樹和程小姐兩人手對手兒坐在旁邊榻上。程小姐雲鬢不整,玉體橫斜,珠淚半含,蛾眉深鎖。春樹也眼圈兒紅紅的,眼中含着淚痕,正在那裏嘁嘁喳喳的不知講些什麼。見了秋谷進來,男女二人一齊立起;程小姐免不得有些慚愧的樣兒,眉黛低顰,紅潮上頰,若前若卻,脈脈含情。

春樹不待秋谷開口,指着秋谷向程小姐說道:“這便是章家伯伯,你我的事情不污他出力幫扶,那有今日這般團聚?真是我們的一個大大的恩人,你快些過去行個禮兒,謝謝他一片熱腸,一腔熱血。”程小姐聽了春樹這般說話,那當時感激心緒也不曉得從何說起,感激到極處便又流下淚來,不等春樹說完,早花飛柳舞的一般朝着秋谷行下禮去。春樹立在一旁,想着這樣良朋如今難得,若不是他這般出力,這件事兒怎得收場?白白的送了程小姐的性命。想到此處,不因不由的也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在一旁。男女二人一齊拜倒在地,忙得個章秋谷還禮不迭。急忙把春樹一把拉住,又把程小姐扶了起來,不覺哈哈大笑。章秋谷這一會兒的得意,差不多就是洞房花燭見了個絕代佳人,金榜題名卻又是傳臚第一,任是什麼事兒,也趕不上他那一番得意。

當下秋谷笑向春樹道:“這點事兒算得什麼,也要行起禮來?我雖然費了一片心機,卻成就了你們的兩樁好事,總算不枉我姓章的和你們出力一常但是還有一句話兒,你卻也要自家裁度:你是娶過正室的人,將來把這位小姐同到家中,能否相安無事?再者,你過了三年五載,保不定要秋風團扇,棄舊憐新,那時豈不是依舊誤了他的終身,卻叫他如何結局?這些事情,雖是不干我事,卻不是不替他虛到這層;況且今天這樣一來,將來這位小姐自然是無家可歸的了,你又不得不格外體貼他些。你道我這層說話何如?”程小姐在旁聽了秋谷的說話,覺得句句入情入理,沒有一個字兒不是打入心脾,並且還替他慮日後的仳離,將來的結局,如今世上那有這般精細的好人?

又聽他說到自己日後無家可歸的一層說話,不覺牽動傷心,忍不住淚流滿面,嗚咽起來。又聽春樹向他說道:“你的說話雖已虛得不差,但我卻斷斷不是這般人物,你只顧放心就是了。

若萬一將來有甚差池,憑你怎生理論,你可信得過麼?”秋谷聽了方纔微笑點頭。程小姐此時感激秋谷直到二十四分,因又走近前來,向秋谷行了一個全禮。秋谷不及提防,攙扶不迭,忙叫春樹扶他起來。程小姐起來,低低的叫了一聲“伯伯”。

秋谷請他坐在旁邊榻上,自和春樹也坐下來,商議以後怎生安置。

程小姐此刻方纔擡起頭來,偷轉秋波,暗回粉頭,細細的偷看秋谷。見秋谷坐在燈下,面如冠玉,奕奕有光;目若朗星,英英露爽;長身玉立,猿臂蜂腰;氣概昂藏,丰神俊美。真個是素腰壓沈,粉面欺何;春留荀令之香,夜抱鄴侯之骨。和貢春樹坐在一處,覺得章秋谷光芒外露,華彩照人,兩人比並,還是章秋谷較勝些兒。程小姐不覺吃了一驚,暗想春間初見春樹的時候,覺得他豐調過人;現在見了秋谷這般儀表,和春樹兩邊比較,春樹不免遜了一籌,不信世界中間竟有這般人物!”程小姐看了一會,不覺粉面微紅。這邊章秋谷坐在一旁,也在那裏仔仔細細的評量姿態,只見他敘嚲香肩,半欹雲髻;長眉掩鬢,笑靨承顴;春融卻月之姿,紅上春風之面,真是宜嗔宜喜,如玉如花。

秋谷也看得呆了一會,方纔開口向春樹道:“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此刻卻就要和你商量善後的事宜。這個地方也不是久居之地,我想你只好把他送回家內,然後再到蘇州。我在客棧裏頭暫住幾天,等你回來,一同再到上海。你想我這個主意如何?”春樹聽了,便問程小姐打算怎樣。程小姐低低答道:“我是個沒有主意的人,況且既已……”程小姐說到此際,面上不由的起了一陣紅雲,頓了一頓,接下去說道:“自然和你一同回去,依着章家伯伯的說話罷了。”貢春樹問明瞭程小姐的口風,便道:“你的主意甚好,一準明天動身回去便了。”

秋穀道:“但是還有一件事情,我們大家計較。程小姐雖然走了出來,那程老頭兒失了女兒,怎肯輕輕罷手?自然要報官追捕,招貼尋人。我們這個船家又不是我們一黨,他明天起來見忽然多了一個女人,定要心中疑忌;那時不得不把真話和他說明,一時露了風聲,知道他心跡是好是壞?萬一他說出口來,被人曉得,我們那裏耽得起個拐逃的罪名?據我想來,我們明人不做暗事,索性等到明天親自到他家內,見了第頭兒和他一一說明。到了這個時候,一則如今木已成舟,二則恐怕風聲傳播,免不得忍氣吞聲,衛顧自家,你道何如?”春樹聽了,連忙搖手道:“這個不好,那裏有拐了他家的人口私逃還自己上門承認的道理?倘被他翻轉面來,吃在你的身上,要交還他的女兒,或者竟和你打起官司來,如何了得?”秋谷笑道:“你終是見理不明,所以這樣膽小,我卻料定這件事兒起不出什麼風波。你只顧放心,不要替人着急。若我沒有這樣口才,那裏敢去自家承認?難道我是不怕王法的麼?”春樹聽了,不好攔陰,心上終是覺得不甚妥當,但也只好由他。

秋谷見時候不早,便立起身來道:“今天我到外艙安息,讓你們說說話兒,天明瞭再打主意。”春樹一把拉住道:“怎麼還要這般客氣,避的是什麼嫌疑,難道我們還有這些過節不成?”秋谷一定不肯,道:“大凡男女嫌疑,到了無可如何之際,自然也只好從權。現在還不是從權的時候。”說着,回身向着外艙便走。春樹苦苦的拉住,程小姐也說道:“伯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何必要避什麼嫌疑?這個樣兒叫我們心上如何過意得去?”秋谷還不肯依。後來春樹急了,賭神發咒起來,秋谷方纔依了,暫時和春樹同在一牀睡下。春樹的牀便讓與程小姐睡了。三人辛苦了一夜,和衣略睡,一入睡鄉。

直睡到明天十一點鐘,還是秋谷先醒,還有些睡眼模糊,見窗縫內日光射入,知道遲了,連忙喚了春樹幾聲。程小姐先自驚醒,急急的坐了起來。春樹也自醒了,一同起來。外面船家聽得秋谷起身,舀了兩盆臉水走進艙來。見多了一個少年女子,不覺呆了一呆,卻又不敢多問,只是站在一旁,做嘴做臉的做出許多怪相。秋谷卻正顏厲色的把船家喚近前來,約略把這件事情和他說了幾句,又向箱子內取出一封洋錢,約有二十餘塊,一齊賞了船家,叫他不許外邊漏泄。船家得了這注意外橫財,不勝之喜,連連的答應幾聲,接了洋錢又謝了幾句退了出去。秋谷也起身上岸,又叫貢春樹也上岸去置辦些婦女服用的東西,自己卻徑向程家去了。春樹攔他不住,眼睜睜的看他敲門進去,心上鶻鶻突突的懷着一肚子鬼胎,只得上去買了些鏡子梳具、胭脂洋粉等零件送上船來,看着程小姐對鏡梳頭,等候章秋谷的信息不提。

再說章秋谷上得岸來,走到醬園隔壁,認準了門戶,輕輕的把門敲了兩下。早聽得呀的一聲,兩扇門開了一扇,門內有人道:“是什麼人敲門?”秋谷不及答應,一腳跨進門來,剛剛和門內的人打個照面。秋谷停住腳步,舉目看時,只見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拱肩縮頸,曲背彎腰,麪皮起了皺紋,鬚髮已經花白,那形狀甚是可笑,卻滿面帶着怒容,還有些氣喘吁吁的樣子。秋谷看了心中暗想:這個老頭兒神色這般呆滯,一定就是程小姐的父親,便開口問道:“這位老先生就是程幼翁麼?”

原來程幼勳今天早起不見了女兒,氣得他暴跳如雷,大罵不止。待要報官追捉,又怕壞了自家一世的名聲。嚷鬧了一回,沒有法想。此刻正在家中納悶,忽聽見外面敲門,叫了幾聲小大姐,沒人答應,賭氣立起身來自家出去把門開了。見章秋谷撞將進來,開口第一句就問他的名字,又見他衣裳楚楚,相貌堂堂,卻也不敢怠慢,忍着怒氣,請秋谷進堂坐下,方纔說道:“這位老兄尊姓,有何貴幹,打聽小弟的賤名?”秋谷聽了,立起來把手一拱道:“原來就是程老先生,兄弟不知,多多得罪。”說着隨又通了自己的名姓,大家坐下。

程幼勳便問秋谷:“有甚事情降臨寒舍?”秋谷微笑答道:“府上可有走失的內眷麼?”這一句話把個程幼勳說得好像當心打了一拳,面上的神色登時一紅一白的不定起來,硬着頭皮回道:“你這話兒來得奇怪,我們這裏好好的世代清門,那裏有什麼人走失,你這個人可是有些痰氣的麼?”口內這般說着,心中卻暗想:“這個人來得蹊蹺,我家中出了這件事兒,並沒別人曉得,怎麼他突然開口就問這樣的話兒?”又聽得秋谷笑道:“我是好意前來報信,怎麼你竟出口傷人?既是沒有這件事兒也就是了。依我看來,勸你不必這般遮掩,和我說了真話,或者有些消息也未可知。”正是:瘦損香桃之骨,小玉多情;荒唐割臂之盟,十郎薄倖。

欲知後事如何,但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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