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陳文仙聽了章秋谷的說話,瞋了他一眼,道:“別人家格事體,阿關得耐啥事,要耐去瞎起勁?就是花筱舫得罪仔客人末,耐也勿犯着來做格個冤家啘。”秋谷聽了,微笑不言。
一夜無話,不提。
到了明日上燈時候,果然陳海秋拉着修甫同來。不多時,貢春樹也來了。當下碰和腳色已齊,文仙親手配了籌碼,大家入座扳莊。秋穀道:“你們不要心慌,先發了局票再說。”修甫道:“果然,待我寫起來就是了。”秋穀道:“今天碰和只有四人,我自己也叫一個,趁趁你們大家熱鬧。”文仙瞅了秋谷一眼,卻不作聲。秋谷便叫了陸蘭芬,修甫叫的龍蟾珠,貢春樹不消說自然是金小寶了。修甫提筆在手,一一寫好。秋谷拿過來點一點不錯,就把花筱舫的一張局票抽出來擱在旁邊,還有那三張局票一併交在孃姨手中,叫他傳下樓去。陳海秋見了,詫異道:“一樣的四張局票,自然一起去發,爲什麼要留下一張,難道還恐怕他來得太早了麼?”秋穀道:“不是這個講究,少停你自然明白。”陳海秋不便開言,心上十分的疑惑。
修甫同春樹也有些不懂起來,同聲問道:“到底你是個什麼意思?不妨此刻說明。”秋谷笑道:“這是我的軍機密事,豈能和你說明?你們不要開口,在旁看着就是了。”說罷不由分說,自家坐下,便去扳莊。
陳海秋等見章秋谷不肯說出,也不曉得他葫蘆裏頭賣的是什麼藥,又不好苦苦的追問,便只得歸座扳莊。扳好了莊,轉過坐位,碰不到兩副,陸蘭芬已經到了。湘簾啓處,蓮步移時,香風已到。眉畫初三之月,綠鎖橫波;鬢挑巫峽之雲,花欹寶髻。戴一頭翡翠押發,穿一身淺色衣裳,輕啓朱脣,低開檀口,笑盈盈的叫了一聲“二少”。秋谷還不曾答應,這一聲不打緊,早把個貢春樹叫得直跳起來,逼緊喉嚨打着蘇白道:“阿呀!
先生格喉嚨脆得來格,一聲‘二少’,叫得倪骨頭才酥脫格哉!”蘭芬聽了,免不得粲然一笑,別過頭去就坐在秋谷身旁。
修甫等大家鬨堂大笑起來,秋谷也忍不住笑了,卻向貢春樹道:“你的一身功架固然不錯,但是見了一個倌人就要吊膀子,我看你也有些應酬不來。就如張書玉一般,到得大家吃醋鬧出事來,你卻又把一個頭直縮到腔子裏去,倒要卸到我旁人身上,替你們調停這一件醋海的官司。像你這樣的人,真是那天字第一號的滑頭碼子。”說得陸蘭芬好笑起來,抿着嘴笑個不祝春樹無言可答,只得笑道:“你這般發急,敢是怕我割了你的靴腰麼?我雖然是個滑頭,朋友面上也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你只顧放心就是了。”
秋谷狂笑道:“我向來不怕剪邊,你只要看中了蘭芬,儘管自家去做,我若有了一毫醋意,就罰我做一個萬世的烏龜,與現在的康撫臺一樣。你道如何?”這一句話來得突兀,把辛修甫等三人又招得大笑不止。好一會,方纔漸漸的止住笑聲。
修甫笑道:“現在有多少道臺知府,翰林舉人,拼着性命奴顏婢膝的在那裏巴結着康撫臺,惟恐不當其意。你卻把他比作烏龜,還藉着他來賭神發咒,若被那班大人先生們聽見,直要把你當作個一生的切骨之仇。從來惟口興戒,以後還是收斂些兒爲是。”秋谷聽到此處,不覺肅然拱手,對修甫道:“多謝良言,有逾金石。我章秋谷一生的吃虧之處,就是處處以狂態逼人,以致場屋文章不中主司的繩尺,清流議論每來朋輩之譏評,想起來真是有損無益。如今定當隨處留心,學爲謙退,庶幾不負你勸我的一片熱心。”說罷,大家嗟嘆不已。
陸蘭芬見秋谷有些抑鬱的神情,便提起了精神殷殷勤勤的和他說笑。秋谷一面應酬,一面碰和,把那一腔的豪情勝概登時又提了起來。剛纔是拔劍斫地,搔首問天,大有四海無家,前路蒼茫之恨;如今卻又是俯觀山海,高見風雲,又有那斗酒十千,紅綃買醉的神態。
正碰着和,陸蘭芬忽地問着秋穀道:“唔篤常州有一個姓方格客人,說俚是安徽格候補知府,耐阿認得俚格?”秋谷聽了,初時想不起來,細細想了一會,方纔想出是他。原來章秋谷原籍本是常州,後來因住在南京多年,所以入了金陵籍貫,直至秋谷丁了外艱之後,方纔移到琴川。常州有幾處祖墳,每年春、秋二季,秋谷必到常州祭掃一趟。前書中貢春樹初到上海之時,也曾表過,按過不提。
只說章秋谷猛然記起這個姓方的客人,同秋谷向來認識,家中也有二三十萬家財。自家本是個目不識丁的人,你就是叫他寫封平常通候的書信,他也寫不出來。恰又有一樣脾氣,最怕人家說他不通,最喜要結交一班名士。從前章秋谷回來掃墓,住在貢春樹家,不知怎樣的被他打聽着了,曉得章秋谷是個風流才子,當代名家,連忙自己先來拜會,又請秋谷吃過幾次酒,算是和他接風。秋谷見他這樣的屈意殷勤,情不可卻,只是看着他的言談卑鄙,舉止倉皇,自頭上看到腳邊沒有一根雅骨,真是個俗不可耐的人,無可奈何,只得勉強和他來往。現在聽了陸蘭芬問他的話,想起他來,便笑道:“不錯,我認得這個人,可是一個瘦骨臉兒,長挑身材,名叫方子衡的麼?你要問他作甚?”蘭芬道:“照耐說起來一點勿錯,一定就是格擋碼子。倪前日仔有格姓方格客人,來叫倪格局,到金谷春去,勿然是倪本來勿去格,爲仔有倪一格姓王格熟客替俚代叫,勿好意思坍俚格臺。就是格日仔夜裏向,格個方家裏跟到倪搭,擺好一格雙臺,接下去碰仔兩場和,直到仔兩三點鐘,天亮辰光走格。昨日仔又是雙酒雙和,今朝故歇辰光還朆來。倪看格客人瘟得利害,詫異起來哉,所以問問耐阿認得格個人,到底是那哼一個路道?”秋谷笑向蘭芬道:“恭喜恭喜,又做着了一個絕好的戶頭客人。這個方子衡不比那個方幼惲,雖然也有些嗇刻的性情,但他專要愛裝場面。你若把他擠在面子上,叫他轉不過臉來,就是一萬八千也肯忍着心痛揮霍,可不是一個絕好的客人麼?”陸蘭芬聽了,甚是歡喜。忽見金小寶和龍蟾珠兩人一先一後走了進來,招呼了幾句話兒,各自坐下。
秋谷見他們局已到齊,止有花筱舫未曾去叫,便連忙把局條發將下去,卻對蘭芬、小寶說道:“今天我們這一席卻不是專爲碰和,其中另有一番緣故。”遂把昨夜在東合興花筱舫家吃酒的情形說了一遍,“所以今天我想了一個主意:在此碰和,叫筱舫來代碰,要把他羞辱一場,出出胸中的悶氣。特地把你們三個叫來,和花筱舫合成一局,恰好四人,候他動手之後,方纔慢慢的問他爲什麼要得罪客人!看筱舫如何回答,然後將他的局帳當面開銷,大大的給他一個沒趣。但是還有一層說話,要先和你們說明,等回兒筱舫到了,你們大家不要睬他,若有人和他說了一句話兒,便是瞧我們衆人不起。你們大家記着,千萬不可理他。”
陸蘭芬和花筱舫向來相識,頗是要好,聽得章秋谷這番說話,暗暗心驚,便想要勸他幾句,叫他不要頂真,少停等筱舫到來,賠個不是也就過去了。正要開口,見小寶把舌頭一吐道:“耐格主意倒直頭來得刁梟,區得倪無啥差頭撥耐扳着,要是一格勿當心得罪仔耐,是耐也要想仔法子來翻倪格本哉囁。”秋谷一笑,又道:“此刻花筱舫將近就來,你們快些坐下,不要耽誤了工夫。”於是陸蘭芬代了章秋谷,金小寶和龍蟾珠代了修甫、春樹,合着陳海秋四人,慢慢的碰起來。
陸蘭芬還想着要解勸秋谷,便叫着秋穀道:“二少,耐過來囁,倪有兩句閒話要搭耐講篤。”秋谷便走了過來,還未立定,已見花筱舫進來,淡淡的向陳海秋叫了一聲“陳老”。陳海秋只當秋風過耳,沒有聽見的一般,一聲不應。花筱舫見陳海秋竟不答應,已經氣上心來,腮邊現兩朵紅雲,眉際起幾分怒色。秋谷見了,恐筱舫不肯坐下碰和,連忙過來含笑招呼道:“今天我們碰和,陳老特叫你來代碰,快些下去替他代碰兩副,好和他轉轉色頭。陳老的一底籌碼輸得差不多了。”一面說着,陳海秋已經立起身來。秋谷捺着筱舫坐下,筱舫見秋谷等三人都是叫局代碰,推辭不得,只得就碰起來。又招呼了陸蘭芬一聲,覺得陸蘭芬冷冷的神氣,似理非理的應了一聲,花筱舫心中不覺有些疑惑,偷眼再看秋谷等時,神情之內,都覺有些奇異,陳海秋更是雙眉微豎,勃勃的現出怒氣來。
正在心中摹擬之際,只聽得陳海秋對着陸蘭芬等一班叫來的倌人高聲說道:“你們大衆都是上海灘上有名的紅倌人,請你們替我評評道理。我昨日在花筱舫院中請客,鬧了一肚子的悶氣出來,你們堂子裏頭可有這樣的規矩麼?”便又把昨日要他吃酒的情節重說一遍。又道:“堂子裏頭的筋絡,我雖然是個外行,但是比他再紅的倌人,我曾見過無數,從沒有見過這種樣兒!難道他既然吃了這碗堂子裏頭的飯,還混擺他的什麼架子不成?”花筱舫聽了,方纔心中明白,假說叫局,騙他來羞辱一場,明知他不能不去,想不到陳海秋有這樣的挖掐心腸,只氣得淚滾珍珠,花容失色,幾乎要哭出來,這裏陸蘭芬便立起來,咬着秋谷的耳朵,說了兩句不知什麼話兒,秋谷點頭不語。
又聽陳海秋盛氣向花筱舫說道:“你這樣的紅倌人,我姓陳的也高攀不起。我們花了銀子,原是到你們堂子裏來尋個開心,想不到你們吃把勢飯的,居然竟敢這樣的放肆起來!不要說是你這樣半紅半黑的倌人,就是比你紅了十倍的人,也不能這個樣子。你也把我當作曲辮子的客人看待麼?”此時陳文仙房內鴉雀無聲,大家悄沒聲兒的寂然靜聽。花筱舫早氣得呆在椅上,就如木偶一般,那眼內的淚珠只是滾個不祝陳海秋又冷笑道:“你的局帳料想不肯抄來,我自家倒還記得明白,共是二十三個局錢,三臺菜錢,一共四十七塊。”
說到此處,向身邊摸出一把洋錢,數了一數,望着花筱舫身邊一摜,“豁啷啷”一聲滾得滿房都是,聲音清脆,入耳異常。
海秋又大聲道:“我也沒有這樣的工夫和你生氣,你拾了洋錢與我快些出去。你是個上海第一的紅倌人,不要坐在此間沾了我一身黴氣!”
花筱舫聽了,真是冤憤填胸,無門可告,要想發作,又怕陳海秋動起蠻來,吃了現虧。氣到極處,索性把眼淚揩乾,霍地立起身,待要走出門去,早被陳海秋搶上一步,擋住房門,喝道:“你不把局錢帶去,還要我叫人送到你的門上麼?”直把個花筱舫急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那一刻工夫的神景,一枝筆那裏形容得出來!
秋谷見花筱舫十分慚怒,暗想:“就是這樣,總算翻了本兒,若再過分羞辱他,非但恐怕一時間逼出事來,心上也覺得有些不忍。”便向陸蘭芬使個眼色。蘭芬會意,走到筱舫身旁,軟軟的攜住筱舫的手,道:“耐也勿要生氣,倪同耐到後房去坐歇罷。”又回頭向陳海秋道:“陳老勿要動氣,等歇倪再叫俚出來,銷陳老格氣性。”說着,便同了花筱舫一徑往後房便走。花筱舫正在又急又氣之際,巴不得躲過他們,連忙同着陸蘭芬進去。陳海秋還要開口時,秋谷急急止祝修甫朝着秋谷把大拇指伸了一伸,低低說道:“主意果然甚好,只是陳海翁說話過分了些。”秋谷也覺略略帶些懊悔的意思,想等花筱舫定一定神,去安慰他幾句。
等了一會,只見陸蘭芬移步出來,望着秋谷招手,叫他進去。秋谷便走進後房,見花筱舫滿面淚痕,靠在一張榻上啼妝慘淡,鬢影蓬鬆,別有一副可憐的神態。蘭芬見章秋谷進來,便低聲向他說道:“倪剛剛問明白哉。耐也勿要怪俚一干仔,陳老自家格勿好。”秋谷詫問:“爲什麼倒是陳海秋不好?”
蘭芬對他告訴出來。正是:
春掩胭脂之淚,綠怨紅愁;風欺薄命之花,飄茵墮溷。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