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章秋谷立起身來對雲蘭打了一拱道:“我有了你這樣的相好,不來看你,還要去看什麼人?你口口聲聲的只說他是我的恩相好,你的醋勁也未免來得過度些兒。如今就算我的不是,向你陪個禮兒,以後不要提起這件事兒,如何?”雲蘭聽了把頭一扭道:“啥格吃醋勿吃醋呀,倪是勿懂格。耐到說撥倪聽聽看!”秋谷笑道:“你這個樣兒,不是吃醋,難道是吃醬油不成?”雲蘭走過來,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道:“倪是勿會吃啥醬油格,倒是當心別人家來浪吃醋!耐豪燥點去罷,晏歇點吃起生活來是勿關倪事格噓。”說着,便推着秋谷的背,想要推他出去。秋谷趁勢拉着雲蘭到榻牀上去坐下,不免陪個小心,撫慰一番,雲蘭方纔歡喜。
停了一回,雲蘭忽然正容說道:“二少,倪聽見別人家說,耐要開海貨行,到底阿有介事?”秋谷詫異道:“你聽見那一個講的?沒有這件事兒。”雲蘭道:“常恐是真格噓。”秋穀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不知道,難道你倒比我知道不成?”
雲蘭忍着笑道:“既然耐勿開海貨行末,爲啥老蟹醃蟹,一塌刮仔纔要收格介?”秋谷起先沒有留心,只道他說的真話,如今聽了他這兩句話兒,不覺哈哈的笑起來,一面說道:“今天我上了你的當了。我說平空的那裏有這件事情。”雲蘭也把手巾掩着嘴,“格格”的笑個不祝老二聽了,心上大大的不舒服,着實瞪了雲蘭一眼,把身軀一扭,立起來往外便走。秋谷看得十分清楚,卻只作沒有理會的一般。
老二剛剛出去,早見兩三個十二三歲的清倌人,手挽手兒的走進來。見了秋谷,有一個清倌人叫道:“咦,章二少嘛!”秋谷聽得有人叫他,連忙舉目看時,只見一個穿著男裝的清倌人,眉目清澄,肌膚白膩,長條身材,瓜子臉兒,別有一種旖旎動人的姿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雙福班的月香,便對他笑道:“你是幾時調過來的?我竟一些兒都不知道。”月香道:“倪是初一調過來格呀,耐啥洛一徑勿見介。”
秋谷嘴裏在那裏和他講話,心上在那裏暗想:天下竟有這樣奇巧的事情!剛剛我在天津地方做了三個倌人,剛剛的這三個人都調在一個班子裏頭來。好在月香是個清倌人,沒有什麼要緊。只要雲蘭和月芳這兩個人面前想個調停的法兒就是了。
想着,和雲蘭混了一回,又到月香那裏去坐了一坐。雲蘭又在秋谷耳邊咕咕噥噥的埋怨他,只說他是石灰布袋、垃圾馬車。
秋穀道:“我在天津地方一古腦兒只做了你們這三個人。不料事有湊巧,偏偏的把你們三個攏到一處來。真是奇事!”雲蘭那裏肯信,只說:“耐格號閒話只好去騙騙三歲小幹仵。耐一塌刮仔做仔倪三家頭,剛剛三家頭纔來浪一個班子裏向,也嘸撥實梗湊巧嘛!”秋谷聽他說得有理,料想辯白不來,只說道:“你不信,慢慢的看就是了,這個時候我也不來和你分辨。”
雲蘭聽了,方纔不說什麼。秋谷坐了一回,便同着金觀察一同回去。一連隔了幾天。這一天,秋谷自己在上林春番菜館請客。
請的客人是刑部郎中陳小梅,恰是秋谷的父執,就請金觀察和言主政兩個人作陪。這位陳部郎恰是個端方古執、拘謹非常的人,所以秋谷不去再請別人,恐怕和他說不到一處。
到了上林春,不多一刻,陳部郎已經來了,金觀察便問陳部郎叫那一個的條子。陳部郎正色道:“我是向來不破這個例的,你們諸位只顧叫就是了。”秋穀道:“今天我們大家談談,就不叫也好。”陳部郎道:“你不要爲着我一個人,敗了你們大家的清興。逢場作戲,這又何妨?”金觀察聽了,便寫了一個條子去叫金蘭,言主政仍叫銀珠。秋谷心上暗想:“若是叫了雲蘭和月芳來,有過相好的,神氣之間未免總有些看得出來,不如叫了月香罷。月香是個清倌人,給這個老頭兒看了覺得乾淨些兒。”主意已定,便和金觀察說了,寫了月香。
一會兒銀珠先到,金蘭和月香還沒有到。等不多時,忽聽得門外“咭咭咯咯”一陣的弓鞋聲響,一時間走進三個人來。
章秋谷見了這三個人,不由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看官,你道這三個人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章秋谷見了他們要詫異到這般田地?原來這三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章秋谷的兩個相好,一個雲蘭,一個月芳,還有一個就是方纔去叫的月香。三個人齊齊的走進門來:雲蘭滿面淒涼,一言不發;月芳也低眸俯首,神彩黯然;只有月香喜孜孜的叫了一聲“二少”。三個人齊齊的在秋谷背後坐下。那位陳部郎見秋谷一叫就來了三個人,心上大不耐煩,微微冷笑。金觀察和言主政見了他們三個人一起同來,心上也覺得十分詫怪。章秋谷更是呆呆的看着他們,摸不着頭路,不知道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情。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雲蘭見他只是呆呆的看,冷洋洋的說道:“看啥呀,阿是勿認得倪呀?”秋谷聽了,方纔開口問道:“怎麼你們三個人一起來了?只怕你們弄錯了罷。”雲蘭冷笑道:“就是弄錯仔末,倪來也來格哉!耐阿有本事,趕仔倪出去。格個末就叫‘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耐想勿叫倪兩家頭,倪自然有包打聽來浪外勢。耐勿叫末,倪兩家頭自家跑得來,看耐阿有啥法子!”秋谷聽了這兩句話兒,心上更加不明白起來,又不好問他:你們兩個人來做什麼?更兼本來原爲着陳部郎性情古板,所以有意叫個清倌人的。如今他們兩個人不由分說大家都跑了進來,糊裏胡塗的不知道葫蘆裏頭賣的是什麼藥。霎時間,把一個足智多謀的章秋谷弄得左右爲難起來。還是月香含笑和他說道:“天津地方格規矩,一徑是實梗格呀。一個客人來浪一個班子裏向做仔兩個倌人,叫起條子來就要一叫兩個,吃起酒來就是一吃兩臺。耐就是條子浪只寫一干子格名字,來起來總歸是兩家頭一淘來。間搭地方大家纔是實梗樣式,耐想阿要詫異。”秋谷聽了,方纔恍然大悟,如夢方醒,連金觀察在天津候補多年,也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規矩。
當下章秋谷看着雲蘭和月芳兩個,都是懶懶的沒精打彩,好象有什麼心事一般,暗想今天的這件事情,在面子上看起來果然有些說不過去。正要和他們說明原委,忽然回過頭來把陳部郎看了一看。只見他只顧舉着一杯薄荷酒在那裏細細的自斟自酌,正眼兒也不看他們一看,知道今天的事情弄巧成拙。若是早知道天津地方有這般的規矩,也就想個法兒,到別處去叫一個了。如今他們三個人既然來了,便也只得由他。等這位陳部郎走了,再去安慰他們也還不遲。
章秋谷心上這般想着,面上卻不得不殷殷勤勤的應酬這位陳部郎。一會兒番菜吃完,算過了帳,叫來的條子也都走了,陳部郎急急告辭。章秋谷免不得邀着金觀察和言主政到寶華班去,不知費盡了許多口舌,陪盡了無數小心,方纔騙得雲蘭和月芳心中歡喜。又當真和雲蘭、月芳、月香三個人,一個人吃了一臺酒。
流光如駛,不覺又過了幾天。章秋谷雖然也常到寶華班去走走,卻比以前不便了好些。打個茶圍,一打就是三處,叫個條子,一叫就是三個,覺得十分累贅。想要到別處去另做一個,卻一時沒有個看得上眼的人。
這一天秋谷在雲蘭房裏坐闐,講起這件事情的不便來,雲蘭道:“耐自家勿好嘛。啥人叫耐去做石灰布袋,東揩一的的、西揩一的的格呀?倪搭耐講格閒話,耐總歸一句才勿肯聽,格末叫討氣。”秋谷聽了,一時倒也回答不出什麼話來,只說道:“你們這個規矩究竟不好,難道有個客人在你們這裏住夜,也是三個一連牽滾作一堆不成。”雲蘭道:“格是規矩犯就嘛,三家頭一連牽滾來浪一堆是勿見得格,不過應酬仔格面,再應酬歸面末哉。”秋谷聽了,不覺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倒要住在這裏,看看你們到底怎樣的一個佈置。”雲蘭也笑道:“倪倒從來(曾勿)碰着歇今朝實梗事體,倪也勿曉得該應那哼。要末叫仔本家進來問問俚,看俚那哼說法。”說着,果然出去叫了寶華班的女本家來。
秋谷便問他道:“你們這裏的雲蘭和月芳,都是和我有交情的。如今我今天想要在這裏落廂,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規矩?”本家回道:“那是聽老爺吩咐的。老爺說怎麼樣就是怎麼樣?”秋谷忍着笑道:“譬如我要叫他們兩個人並作一個房間,可辦得到辦不到?”那本家想了一想道:“要是老爺喜歡這麼樣,也沒有什麼辦不到。只要請老爺分付一聲,叫那位姑娘並過那位姑娘的房間就是了。”
秋谷聽了,止不住大笑起來。雲蘭連忙把秋谷拉了一把道:“耐格人真真嘸撥仔淘成哉!客人淘裏末並並房間罷哉,阿有啥格件事體也好並啥格房間格?倪是勿來格。請耐去照應仔別人罷。”秋穀道:“你不要發急,我不過說說罷了,那裏並什麼房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便對着那本家說道:“我住在這裏,包你兩個廂的錢就是了,別的你不用管。月香是清倌人,不在裏頭的。”那女本家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雲蘭撅着個嘴,狠不高興。秋谷少不得又要好好的溫存一會,又在衣袋裏頭取出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來,放在雲蘭手內道:“我本來想和你買些衣服,但是我不知道你愛穿的是些什麼顏色,什麼樣兒。如今這幾個錢,給你自己去買兩件衣服罷。”雲蘭瞅了秋谷一眼,把鈔票仍舊放在秋谷手中,口中說道:“耐今朝啥格閘生裏想着仔撥起洋鈿倪來哉呀?倪也勿要買啥衣服,勿要用啥洋鈿。放來浪耐搭仔再說,等倪要用格辰光,再問耐拿末哉。”正是:春風良夜,雙姝開並蒂之花;擁月猥雲,鼎足入巫山之夢。
不知章秋谷說些什麼,請看下文,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