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九

  事情的发展已经到了顶端,再也没有转圜的地步,在北区,日本的军队布防了;接近那一带的地界,有几日几夜陆续不断开来的正规军防守。

  “如果你不怕,我还可以领你到北区走一转回来。”

  这是静茵对静玲说,静玲就霍地站起来,回答着:

  “我什么都不怕,要是能去我们就去看看。”

  “昨天还有人去看,不知道今天又怎么样?你要是有那兴致,咱们就去吧。”

  她们各自掠了掠头发,把衣袋里的物件,仔细看了一次,就一同走出去,这一次,她们搭上了一辆向东北的电车。

  人并不怎么多,被这几天不好的情形搅动得人心更不安了,有许多人爽性就躲在家里不出来。

  电车转向北走的时候,乘客就更稀少了。过了桥,到了北四川路,一辆车里不过有四五个人。

  路边的店铺早已关上门,有的还在抢运货品。有些人还在边路上走着,不过他们的脸上多半带了惊慌的神色,好象试探着前进似的。

  有一批人不知道为什么转过身来就跑,后边的人也转过身跑了,电车也匆急地向回头开,不停地响着铜铃。

  “什么事呀?什么事呀?”

  她们问着,可是没有人回答,只是那个卖票的无精打采地说:

  “他们嚷着东洋兵追下来了。”

  “那你们不朝北开了!”

  “还开什么,回厂去了。”

  “请你要它停一下吧,我们要下去。”

  那个卖票的扯一下小铃,电车就停住了,她们就走下去。

  跑着的人早已停住了脚步,站在路边向北望,她们两个却挺了身子朝北走。

  有许多人看见她们这样走着,也远远地随着她们。当她们走到××路的时候,一个巡捕拦住她们。

  “我们的家还在那边,我们必须得去看一次。”

  “那你们去吧,可快点回来,不知道哪一阵就要出事。”

  那个巡捕的好心倒打动了她们,尤其是他那北方口音,更使静玲高兴。

  “我最喜欢听北方话,我不喜欢南方人的话。”

  “我们可也是南方人呵!”静茵提醒她。

  “不是你说,我还忘了。”静玲笑了笑。

  过了那段横路,可以说一个中国人也看不到了。日本兵在街上走着,在路角防备的浪人们却象盗贼似的把枪械横在身上,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她们走过去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随着她们,就连两三个在街上走着的外国巡捕,也把好奇的眼光射在她们的身上。

  她们不管不顾地朝北走,人是愈来愈少了,几条无主的狗在街旁徜徉着,它们都饿的看得出一根根的肋条,夹着个尾巴在路边嗅着。

  走到一个地方,静茵就指着一爿楼窗告诉她:

  “这就是我从前住的屋子,——”

  “是不是你说看得见日本兵的那一间?”

  “就是,我自从到S埠就住在这里,最后才搬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可是我还爱我这间屋子,好象它对我更适宜些。”

  静茵恋恋地望着那爿窗,一直看到远远走过来的一小队日本兵,静玲才拉着她:

  “二姊,走吧,他们不知道我们看什么,怕过来找麻烦的。”

  她们又转到一条街上,这条街原来开满了日本商店,现在都关了,携男带女无可奈何地坐在自己的门口挥着扇子。

  “做日本商人也真苦,我相信他们一定不喜欢打仗。”

  “不过商人多是自私自利,此外什么也谈不到,中国商人何尝不如此?生怕个人蒙受损失,根本想不到国家民族的利益。这些人实实在在都需要教育,再教育!”

  “教育得太多,反倒更糊里糊涂了。”

  这时她们走到铁路上分界的地方,带手榴弹背着大刀的保安队大声地向她们叫:

  “干什么的?”

  “老百姓。”

  “回去,这里不能通过!”

  “不能通过,难道你叫我到日本兵的防区?”

  这是静玲的话,一时可难住了他们。他们用眼睛死力地看,代替手的搜查,觉得没有什么,其中的一个才温和些说:

  “快点走吧,向西拐弯一直朝南——”

  她们听从他们的话,就急匆匆地跨过铁路,走在那荒凉的街市上,那边一个人也没有,在一片不平的广场上,还看见“一二八”烧毁的遗迹。

  “这一次我们可能复仇了!”

  “幺舅在‘一二八’打掉两个手指,这次他也能讨回这笔债来,还得加上利息,大约得要敌人的一只手!”

  “其实赶来做炮灰的还不是他们可怜的老百姓?有野心的政客,残暴的军人都还躲得远远的,可是这种悲剧只要那些无辜的人扮演。”

  静茵叹息地说着,她们已经转上那条南北的大路,她们站在路口上朝北望着,忽然楼上伸出一个全副武装戴了钢盔的士兵朝她们挥着手,她们只得急急忙忙地朝南走了。

  “‘一二八’的时候,这一带全打平了,都是后来修起来,可是这一次——”

  “那怕什么,没有毁灭,就没有建设,但愿旧的一切都毁去,新的再生出来!”

  她们再朝前走着,看到两旁的街屋象是很冷静的,可是里边早已住满了兵,大小路口都是堆积起来的障碍物,在那后边已经有士兵在把守。

  “我想不到我们的兵也这样好看,你看,他们真英武,脸多么红,身体又结实,——”

  “北方没有兵么?”

  “那不同,没有这么好看,虽然忠厚,可是显得有点笨,——”

  “可是在这里,几年都没有兵的影子,那是根据淞沪停战协定,我还是头一次在这里看见我们的兵。”

  “这么好的兵,几年来无缘无故地不知牺牲多少了!”

  静玲喟叹似的说着,这时她们已经走近了车站那一带,静茵就指点着和她说:

  “那边就是车站,你不看见么,那座新建起来的大楼,准备在那上边架大炮,一直可以打××司令部。你看那边,原来的篱笆都推倒了,不是有许多兵在赶筑工事,还有安机关枪的么?听说我们也有预备,这一次我们是打定了,也很有把握!”

  静玲的眼忙碌地看着,她的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她又想哭了,她看见过那些挨了打的兵,还没有看见过想打敌人的,她呆呆地看着那些年轻的兵脱去了上衣忙碌得一脸的汗,可是他们时时笑,她真想跑过去和他们说点什么,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是紧紧拉着静茵的手,不断地说:

  “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在铁栅栏的那边,正有许多市民把脸挤在铁栏中间望过来,他们眼睛里面同样燃烧着喜悦的光,他们也在重复着这同样的话,他们的后边,车辆和人群拥挤着,守着栅门的印度巡捕用他那大而细的嗓音叫着:

  “快进来呀,要关栅门了!”

  被这声音惊动的静茵,赶紧拉了静玲的手走着,当她们走到栅门那里,那个印度巡捕翘起大拇指来低低地向她们说。

  “中国兵,刮刮叫,东洋人要吃不消!”

  那张黑脸得意地笑着,好象忘记了他自身的苦痛,她们挤进来,还回过头去,贪恋地又好好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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