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一

  黄俭之从大清早就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梦,他不记得已经醒过来,他想不到象那样的事会真的发生。他想他辛苦治家这么多年,怎么会有那样不幸的报应,那真是太不公平了,他想不到,静茵原也是一个极好,极听话的孩子。

  他知道那不是一个梦,他的心就十分难过,他知道他的脸是冷的,鼻子是冷的,手指尖和脚都是冷的,只有他的心脏极忙碌,迅速地跳着,把大量的血冲到头上去。他极力想平复他的情感,可是他显然地失败了。

  他的心里时时在想着:“是我太严厉,还是太放任呢?”记得从前他对于儿女们是严厉的,他以为那是为他们好,在事业下他极如意,他不愿意他的子弟们骄纵轻浮,受到别人的指摘还是小事,将来一定难得在社会上立足。而且他是读书人家,礼教总要保持的,他看不惯那些暴发户,那些没有根基的人家。就是有根底的人家,骄傲和懒惰也是致败之由,他不愿意有那样的一天。他从前以为只有他强毅的魄力才能使儿女们好起来,使那个家永远兴盛下去;后来他感觉到,在这个“过渡的时代”许多事都变了样子,而且自从他在事业上失势以后,他对于自己的魄力的信仰也起始动摇,他才觉得他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固执,那样严厉。他也时常和他们说:“这个时代不同了,什么事我们都该商量办,两利择其重,两害择其轻,我们都得想到我们这个家……”

  已经做过的事情他不愿意再翻悔,他还愿意用他那刚愎的个性来完成。可是静宜的事使他受了首先的一个打击,他觉得他完全是被侮辱了,他好象被人指了鼻尖斥骂:“你这个老家伙,你丢尽了脸,你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了,那为什么你生她下来呢?”他才激怒着要显出他做父亲的力量,他就记起了静宜的话:“——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为了家……”于是他什么话也不好说了,他也时时记得这个家,这个衰败下去的家,他有时候不敢想,他想忘记从前也逃开当前的情况,他是为这原因才喝起酒来的,他想能少在清醒的境况中一刻就能少一分痛苦。

  他虽然不喜欢静纯,可是他能听从他的话结婚是他认为极满意的一件事。他觉得他们夫妻间也很好,并不争吵,不过有时他也看出来他们象是冷淡些,这也好象是什么不幸的兆头。可是他随着就想到:“夫妻原要象朋友一样,其淡如水,其味弥长。”同时他也想得到静纯的个性,他就想到:“无论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同他合得来。”

  可是静茵的事真的使他震惊了,他实在想不到那孩子会这样来一次,无论如何他总想若是没有静宜的事,她是绝不会发动的。

  静宜的事他还有话和别人说,这次就不然了,“她是随了一个野男人离开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他怎么和旁人说呢?

  他的心沸腾着,煎熬着;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他想散步对他或许是好的,象一匹牲畜似的绕了那个亭子转,若是没有静宜他就会走不回来。他想到静坐,他的眼一闭起来就看到静茵的影子,于是他赶紧张开眼睛,他的眼睛很模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装满了泪水。他偷偷迅速地用手掌擦干了,他在心里说:

  “她既然不顾我,为什么我要想她?我还要为她落泪,那是更不值得了!”

  随着他就想到自小她没有离开过他们,也没有走过远路,如今和一个男人走了,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想如果这个男人若是欺负了他的孩子,那有一天他会不饶的,就是拼了他的老命他也不能放松。可是他又自讽地想到:

  “何苦来呢,她说是追寻快乐去了,她再不会想到我,我为什么要想她,我要忘记她,只当没有生她,只当她很小就死了,只当她生病死掉了,——”

  想到病,他想到她不良的胃,那是很早他就知道的,他还记得医生说过这样的病最好在年轻的时候治好,不然到了老年就很麻烦。她走了,也许因为劳碌或是饮食失调惹起她的病来,他面前立刻浮上静茵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那可该怎么好呢,那可该怎么好呢!……”

  他几乎叫出来,他轻轻地打了自己的嘴一下,他的心才又安宁下去。

  医生来了,给他打过强心针,他很明白如果他的心衰弱下去,他就再也不能支持,他整个的人也要在这个世界上衰落下去。他想那也好,他再也看不到这些烦恼事,他也再不忧愁;也许是他从这世界上消灭了,也许是世界在他这一面消灭了,总之是什么都不存在了,……可是有一个极细微的声音象是从极远的地方响过来:“你不能死,你不能在这时候死,你不记得三年后的好运么?你得给他们看看,你黄俭之不是一个无用的人,你得把这个家整顿起来,你得争这一口气,……”

  听从医生的话他静静地仰卧在床上。心的跳动使整个的床在震撼,好象那不是一张床,那是一只小船。他忽而感到孤独了,——这是他从来也没有的感觉,他觉得他只是一个人在无边的人海上和凶猛的波涛搏战,如今他已经到了不得不败北的时刻。

  正在这时候房门轻悄悄地推开了,一张猫脸探进来,他看了看,不耐烦地闭了眼睛,听到她一定是搬过一张椅子来,坐在他的床前,随后他又听见啜泣的声音。

  他忍了许久都不说话也不张开眼睛,实在那声音使他的心又慌乱起来,他就愤愤地说:

  “我又没有死,你这样哭我做什么?”

  她没有即刻回答他,好象从心中生出来的悲哀,无法制止似的,过后才象强自忍住抽噎说:

  “哥哥,你不要那么说,我看你让孩子们气成这样子,难道我不伤心么!”

  “你怎么知道的,呵,你怎么知道的?”

  他猛然地睁开眼,用手臂支起上半部身子来,笔直地逼望着她说。

  “你也把我太见外了,一家里的事我也应该知道知道,是喜我们大家同喜,是忧我们大家同忧,——你先好好躺下去,不用着急,我跟你说,我们是一条根上生来的,我要是没有哥哥,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说着又哭起来,他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他不愿意为她看见,就又把眼闭上。

  “——我总说,真关心我的只有你,真关心你的也只有我,你生了一大场气,把自己气成这个样子,有谁来管你呢?孩子们照样都走了,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你白为他们辛苦,他们谁也不知情,这还是好的,要不然撒手一走,什么也不顾。——”她得意地说着,故意把最后两句的声音提高一些。

  “他们是都出去了么?”

  “可不是,静珠是坐汽车走的,静纯和静婉欢天喜地一同出去,——我在上面,什么都象明镜似的,我都看得见,平日我不说就是怕为你添烦恼,如今我看你为他们生这么大的气我才来告诉你,看开了点,什么都犯不着!”

  她摆着滚圆的那颗头,滔滔不绝地说,有几次他摇着手要她不要再说下去,她装做不理会,仍自继续着。这次她停一停,吐出嘴里的白沫,又说:

  “——就说静玲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什么事都不操心,无忧无虑地睡大觉;静宜呢,嘴上说得怪好听,下半天那个男朋友又来了。”

  “什么,静宜的男朋友?”

  “就是呵,昨天来了一趟,今天又来了,唉,说那些干什么呢?我就说现在的女学生要不是做事不顾人,就是唱高调,比起我年轻的时候可差得多了。……”

  她叨唠了一大阵,她看到他的眉毛紧紧锁起来,到后是两行泪从闭着眼的角流下去。

  “这是何苦来呢,我不过告诉你明白明白就是了,真伤心那才不必。”

  她说完了站起来,在这房子里转了一遭,一面看着一面嗅着,随后悄手悄脚地溜出去了。他的心更纷杂,他没有想到他的孩子们都是这样子,他想这也许是由于他的教养不好,或是因为自己近几年来没有能给他们做好榜样。他昏沉沉地睡着,被许多恶梦纠缠,过后他醒了转了两个身,就又睡起来。

  他又睁开眼睛,什么也望不见,一片漆黑填满了他的面前,他很惊异,他以为他失去视看的能力,他又以为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和身子,最后他才想到这是夜了。

  他开了灯,又把他带回他一向极熟识的天地中,可是猛烈的灯光使他不得不闭起眼来,等到他张开眼睛,看看壁钟,才知道已经是将近午夜的时候。

  他缓缓地爬起来,嘴里觉得很干渴,壶里的茶早已冷了,没有声息,人们都已睡了。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静宜曾来到他的房里把存的陈酒都搜出去;可是他记得至少在《通鉴》的那只箱子的后面还有一小瓶正汾酒,他就勉强移动着脚步到了书架的前面,他打开《通鉴》的箱板先拿出书,果然他就取出来一小瓶酒,他的喉咙觉得象是烧着了一般,他自己的心里想着:

  “这是最后一次,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了,对了,从明天起……”

  他还没有想完,已经拔下瓶塞,把瓶口对着嘴喝了一口。他感到无比的润适,他擦擦嘴,抹抹胡子,坐到椅子上,把酒倒了半杯。

  夜是安静的,远地的狗的吠鸣,象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过来,大地安息了,它的担负并没有轻下去。

  他坐在那里又把酒杯送到嘴边,酒的香气已经不能使他迟缓,他就又贪婪地喝了一大口。

  “人活着是为什么呢?……象我这样子,……到底为的是哪一个,……古诗上也这么说:‘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还有,还有。——‘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我也该这样,……该这样……”

  他昏沉地把杯里的酒都倒在嘴里,过后那一小瓶酒连一滴也不存了;可是他感到更甚的烦渴,他的全身都象燃烧,他软下去,整个地忘记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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