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小的婴儿的降生,仿佛把强大的活力带给这个衰落的家庭,他那洪亮的啼声,震动了每个阴暗的角落。连寄居的李大岳,也无端地高兴一番,也自惋惜一番。可是很快地他就知道,他和静纯是不同的,他只应该一个人。
父亲老早就安排好一个乳名“英儿”,同时他还忙碌地思索一个学名。近二十年来这个家就没有添增过人口,除开静纯结婚,青芬来到他们的家;可是那并不是怎么幸福的结合。但是现在一切也许不同了,他时常想:“这是一个大转机!”婴儿的哭声带来了一家的欢快。
显然地,这个婴儿的诞生,对于静纯发生了莫大的变化。他真想不到,那个红红的,连眼睛还不大会睁开,只知道啼哭,也不会说话的小生物,竟会把他吸住了,使他时不时地俯下头去张望,那简直是一张不好看的脸,额上象老人似的有几条皱纹,鼻尖上细密地生着白斑,还有那张扁平的脸型,……正当他注视的时候,如果有人推开门,那么他就迅速地躲开。
青芬衰弱地躺着,说是因为流血过多,需要一个长时期的休养,母亲早就吩咐过了,人们都不许进去,为的使产妇能好好地将息。
她只是仰卧着,遵从医生的话,下半身是一点也不移动,她的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衬出来她那苍白的脸,和乏力的容颜。她的身体已经丝毫不感觉到苦痛,只是觉得疲惫,象继续工作了十天十夜的样子。有时候她的心里会无端地想着:“也许我永远也不能恢复了吧?”
她的胸部觉得有点发胀,她想也许该给孩子哺乳的时候了;可是他们并不把孩子抱过来,当着啼哭不能止住的时候,静宜用小茶匙喂他一点开水。
静宜是特许来招呼她的,她成天地陪伴着她,只有在她睡眠的时候才悄悄地走出去,吃饭的时候也是她用银匙一次一次地送到她的嘴里,随时看到她那感激挚爱的眼光就觉得很难受,她于是用那好象被什么塞住了的嗓子和她说:
“你不要这样子看我,我受不了,你就当我是你的亲生姊姊,不要对我有一番感激的心情,那我就安心得多了。”
于是她轻轻地放下碗,抚弄着她的头,把散乱的头发结成两只发辫。
等到孩子哭了,又是她赶过去,发现是尿布湿了,就赶紧把母亲请来,由母亲替他换。(这一点,她还没有学好,她想着不久也能弄好,免得再劳动母亲。)
但是看到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说能惹起她的情爱。她觉得有点怕,她都怕碰他,她有时叹一口气想着:
“人都是这样长起来的呵!”
菁姑忍着一肚子气,母亲再三直接间接地说,没有到三天,不要她到产妇的房子里去,说明“我们不是迷信,不过也得留个忌讳。”
她于是就象一群鸽子似的独自在三楼咕噜着,她把一切不中听的话都说出来,对于大人和孩子都加以恶意的诅咒。知道没有人听得见,她就照了镜子再骂,这样就仿佛有一个人在骂,还有一个人在听,其实还有那只猫,总也不离开她的身边,它从她的膝上爬到肩头,有一次还大胆地爬上她的头,弄乱了她的头发,惹起她的气,一把推下去,骂着:
“哼,连你这个畜生也要压到我的头上了!”
到第三天,大家快乐地聚在一起,互相道喜,象每个人都有喜事似的。祖宗的前面也陈列了丰盛的酒席,好象一个孩子的诞生,那些死去的人也该一同来庆祝似的。
这一天,黄俭之喝了不多不少的那一点酒,两支高大的红烛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红煦煦的,一面忘记了外来的任何大小事故,一面快乐地从心里笑着。黄俭之望着每一张浮着笑容的脸,他就又得意地喝了一杯酒,后补了一句:
“大家都干一杯吧。”
静宜才吃了一点就想到楼上去,母亲就好意地把她劝住了:
“不要紧,有阿梅在上边,有事她自会下来的。”
父亲高兴地说:
“我们宜姑儿真能干,将来自己——”
静宜立刻就嚷住了:“爸爸,您为什么要这样,这些我不管还有谁来经心?”
这也真是一件巧事,这一天恰恰学校放了假,一个也不少地坐在这里。静婉对这件事不大有兴趣,她一直想象着美好的事物,她想象人的产生只象亚当和夏娃所追逐的美丽的园子里所结出来的苹果一样。那么自然,那么不费力,又那么美。她想只要到秋热的时候,每个人踮起脚尖来采摘好了,于是平空里世界上就能增加了许多人。
静珠虽然年轻,可是她懂得多,也实际得多。不过她对孩子存了一份厌恶的心,因为她想到一有了孩子,什么快活的生活都糟蹋了。
静玲只是被好奇心充满了,她觉得很奇怪,设想着自己是不是由这么小长大起来?不过她的心最近还是被学校里的许多事占住了,因为局势不断地变化,学生们也要适应当前的环境。他们认为他们的责任,不只是保持自己,还要坚定一般市民的信心。这个暑假的生活使她的日子过得太懒散了,许多活动都停顿下来,(这自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所有的同学都负一部分责任。)她正要好好努力一番,而且许多事都在起首活动了,她只盼快点吃完饭,乘着别人不留意的时候,赶紧再跑到学校里去。
“更高兴的是——”黄俭之这时又端起了一杯酒,“你母亲的身体真是好了,这也有关气数,都是蓬蓬勃勃向上之象,我们得干一杯。”
他喝完了这一杯,又自己倒满一杯。
“大岳远远地来了,——骨肉团聚,静纯今年毕业——学问有成,……”
他才又端起杯子站起来,母亲抢先地说:
“你父亲真的把酒戒了,这也是我们一家的大福。”
“是的,是的,你母亲说得不假,我不打算多喝了,多喝乱性,我不过是站起来表示一下,我愿意我们一家人都站起来,我们是,唉唉,真的,五福临门!”
说完了,他放纵地哈哈大笑,别人也都应和着,接着男女用人都来当席叩喜,黄俭之很兴奋地告诉静宜:
“记住,回头开公赏,每个人两块钱,连阿梅也有份。”
吃完了饭,大家一齐站起来,菁姑始终是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等到大家离座之后,母亲好心地向她说:
“菁姑,今天你可以看见小孩子了。”
“哼,我有点头痛,要到楼上去躺躺!”
说过后,连头也不回,就独自跑上楼了。
“这个人,真不识歹!”
站在一旁的静玲不服气地说。
“不说她,孩子,让她这样吧,我都想开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要是赶上去捶她一拳算不算恶报?”
“不要那样,不管怎么样,她也算你的一个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