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雪又降落下来了,寒冷重复压在大地上,可是在那冻结的路上,无数的青年跳跃着。他们那没有被围脖遮住的脸冻得发红,手指也有一点僵硬,但是他们的心是火热地烧着喜悦的火焰,他们还象小鸟一般地在路上跑着,跳着,想从语言中,把那一份喜悦和那一份热情传给路上的行人。

  “先生,您知道么,我们在百灵庙打了一个大胜仗。”还没有等他说完,那个人仿佛什么都懂了似的,顺手从衣袋里抓出一点钱连头也不回就递过来。这个赶紧接到手中,急急地数着放进背着的竹筒里,急忙又抽出收条簿来,用僵硬的手填写,连一口喘气的空闲也没有,又仓促地叫着:

  “捐钱的先生,这是您的收条,请您保留……”

  可是那个毫不在意的人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他用失望的眼睛搜索着许多背影在眼前晃动,许多走近来的脸,使他茫然失措,终于只得有一点不安地把那收条撕成细小的纸片,一撒手,它们就在寒冷的风中翻飞。

  一转眼,他又跟在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的身后了。他又在说着:

  “老太太您不知道吗,咱们在百灵庙打败了鬼子——”

  “百灵庙是哪儿呵?”

  那个老妇人倒很感兴趣地站住了。

  “百灵庙,还在大北边呢,属绥远管,还在包头北边呢!——”

  “我的儿子今天还跟我说过呢,怪我的记性不好,没有记住,——”那老妇人好意地说着,“他也到街上捐去了,可说,那地方八成冷吧?”

  “可不是,您说得真对,活活要把鼻子冻掉的,——”

  “唉,这怎么说的,都是鬼子搅得我们民不安生,唉,那么冷的地方,连冻也冻死了,多可怜……”

  她一面说着一面松开拉着孩子的手,两手谨慎地解开握在手里的手绢包,一张一张很仔细地数了十张花花绿绿的钞票,过后,她又包好手绢,才把那十块钱递过来,抖索地擦着流下来的泪水和鼻水。她还轻轻地推着那个小孩:

  “小玉你也拿出一块钱来,咱们都爱国,这就是老百姓的一点心意。……”

  那个小孩子果然就在怀里去摸,摸出一块钱来,好象有一点害羞似的举过来。

  “这才是奶奶的好孩子!”

  那个老妇人又拉起孩子的手,才要走的时候,那个被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的青年赶忙叫住她:

  “老太太您慢点走,我还有收条给您呢!”

  那只写字的手,越发抖颤了,好容易凑合着写好,才双手捧过来。

  “这有什么用处吗?”

  “也没有什么大用,就是一个证据,表示您已经为国家出了钱,——那么别人也不会再请您捐了。”

  “那也好,省得我那老儿子回来的时候再捐我一笔,今天清早他已经捐过我了,他要我捐十块,说是开市大吉——可说我们小玉的收条呢?”

  “我给您写在一张上头了,一共十一块,我真希望咱们的人民都象您这样。”

  “唉,算不得什么,明明心也就是了。”

  她把那收条又仔细放在手绢里包着,才牵着那个孩子走了,一个洋车夫向她兜生意,她就说:

  “我们不坐车,没有几步路,走走还活血!”

  那个捐到钱的青年人站在路边有点怔了,正在这时候,那个洋车夫忽然向他说:

  “先生,您坐我的车,我也出一份力。——”

  “呵!我不坐车——”

  “您没有看见吗?方才坐上包车的是××洋行的经理,您坐上我的车,我拉着您追他;准保能赶上,他起码也得捐一百!”

  “那也好——”

  那个青年应着跨上车去,那个车夫果然迈开脚步飞奔,渐渐地那个有棉篷的洋车在眼前了,转了好几条的大街小巷,才在一家西餐馆的面前停下来,那个车夫也赶紧收住脚,放下车把,他一面喘着还一面说:

  “先生,就是那位穿水獭领大氅的人,您赶上去捐,准没有错儿,——”

  他真就跳下车去,三步两步赶到那个绅士的身后,很和善地说着:

  “先生,您知道吗,我们在百灵庙打了胜仗,——”

  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那个人就象一只发怒的舐狗一般呲着金牙朝他吼:

  “我怎么不知道?——可那关我什么事!”

  “不过请您捐几个钱,慰劳在冰天雪地作战的将士,——”

  “又不是我要他们去的,凭什么我得花钱?再说我身边也没有带钱。——”

  “您到这么好的饭馆吃饭——”

  “这有什么,还不是别人请我,——”

  “那您多少总得捐点!”

  那个青年人也有点忍耐不住了,他干脆地说出来。

  “哼,多麻烦,——杨二,你拿一块钱给他!”

  那个绅士皱着他的眉头,只用手杖向他的包车夫一指,转身就走了。这时候那个拉他来的洋车夫,却大大地向上吐一口唾沫,发出一声:

  “呸!还是他妈的经理呢,别丢他娘的人了,——先生,我没有钱,我拉您这一趟,您看值多少就替我捐了吧!咱们都是中国人,咱们不是洋字号,——”

  “我就替你捐一块吧。”

  “那不多点么?”

  “不多,不多,凭你这点心和你这点力气,百八十都值,谁叫我拿不出那么多呢!这张收条给你,——”

  那个车夫走过来,恭敬地接过去,还行了个鞠躬:“谢谢先生!”

  “没有什么可谢的,我们都是为国家出一份力!”

  这时候那个包车夫也从腰带里取出钱送过来,他接到手中,才看到那是两块钱。

  “你的主人只捐一块,——”

  “我知道,先生,那一块算是我的份吧!”

  “你一个月也没有多少钱,——”

  “不要紧,先生,回头我就有一块钱的饭钱,大小伙子少吃顿饭算不了什么。”

  那个包车夫也是和善地和他笑着,他只得收下来,写了两张收条,他才写完,他的身后就有一个声音响着:

  “宋明光你怎么捐到——”

  他回过头去,原来是黄静玲站在他的背后,她也照样地背了一个竹筒,等他把收条交给那个包车夫,他才问着:

  “你怎么也赶到这儿?”

  “我是从××大街跟着那一对宝贝走过来的,——”

  她说着,朝前一指,远远地还看见一对男女很亲昵的背影。“到这里他们嫌我太烦了,才老大不情愿地丢给我一块钱,算是他们每个人五毛,你,你怎么捐到车夫身上?”

  “不是,你不知道——”

  宋明光就说了几句。当黄静玲好奇地转过去看,两个车夫都已不见了。

  “我们到这个大西餐馆去捐一下吧。”

  黄静玲这样提议,可是宋明光立刻就反对:

  “没有用,肯花钱吃的人就不一定肯捐。”

  “我去试试看,你跟着我吧,再怎么说也可以暖和一下,这半天也冻得够受。”

  她说着就朝里走,宋明光不得不跟在她的后边。还没有等她推门,那个门自己就打开了,一股温热,充满了菜香的暖气迎面扑来,当她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开门的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穿了制服的男孩,很象一个木偶人。

  接着,一个穿西装的人就迎上她来,堆了满脸的笑,问她有几位客人。她摇摇头,那个人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刻收了笑容,又站到门口去了。她就朝一个独自在那里吃得很有味的老年人走去,她很有礼地站在他的面前,起始她的话:

  “先生,请您捐一点钱给在绥远抗战的将士。”

  不提防那个老头子把刀叉一放,翻起眼睛来反问着:

  “难道他没有军饷么?”

  “不是这样,因为他们为保卫土地而战,我们必须得表示点心意,——”

  “谁跟你们定的规?”

  那个老头子简直朝她斥责了,她也忍不住就回答着:

  “也没有谁定规,不过表示一点人民的良心。”

  “我先告诉你,我不是人民,我是××委员会的委员。”

  “那就更好,更得为民表率!”

  “可说,谁要你们这些学生们来管这些闲事?”

  “也是出于良心!”

  “凭什么我就得把钱捐给你们,相信你们?”

  “先生,请你仔细想想我们只是一群热心的青年,不象你们做官的,惯于——”

  她才说到这里,那个老头子简直跳起来了:

  “惯于什么,你说!”

  这时候宋明光也劝住黄静玲,推开她;可是她并没有示弱,她还在说:

  “我还没活到你这么大年纪,懂不了那许多事!”

  “好,你出口伤人,——”

  那个老头子象气伤了似的朝她走来,那个穿西装的招待立刻赶过来,温顺地说:

  “×老爷,您何必动气呢——”他转过脸就冷冷地对他们说,“请你们出去吧,我们做的是生意。”

  “活该,你们这些只知道自己不知道国家的人!”

  她一面说,宋明光一面拥着她走出去。她的脸气得绯红,到了门外,她才感到那自由的呼吸。

  “你看怎么样,我的话不错吧?”

  “我真想不到!”

  黄静玲好象还是余怒未消的样子,她的嘴唇翘得很高,眼睛冒着愤怒的光。

  “其实早想通了就都没有什么,洋行买办,老朽官僚,野老遗少,……这都是一类的人,逼急了他们,他们就会把他们的主子抬出来吓人,天生的奴才,一点办法没有!”

  黄静玲却兀自站在那里,半晌不说一句话,她很想哭一场,可是极力忍住。她不明白这算是个人的事,还是众人的事!过了一些时,她才气冲冲地向宋明光说:

  “好,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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