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你们都是怎么回事呵,失神落魄的,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似的!”
母亲有一天不耐烦地这么说了,她的话正把捧着水烟袋闭目养神的黄俭之惊醒,他向前跌去,猛地张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闭上眼睛。静纯坐在那里,右腿架在左腿上,不断地抖着?他抽着烟斗,时时都要用火柴去点,地上丢了一片火柴的木梗,李大岳用右手支着下巴,也在深思的样子,静玲照过一个面,又走出去了,所以她的话没有一个人接腔。
“你们可说呀,天天照这样把我闷出毛病来呢!”
这句话又引起三个人的注意,可是他们还是没有回答她。
“静纯,你不要抖你的腿好不好,闹得人心乱。”
听从她的吩咐的静纯,爽性站起来在地上踱着了,他走近睡着的青儿身边,俯下头去轻轻吻着,孩子好象吃惊似的一跳醒了!
“你看,多不小心,把孩子又吵醒了!”
可是被吵醒的孩子,并没有哭,只是瞪着他那一双大眼睛露着笑容。静纯赶紧放下烟斗,把青儿抱起来。
“妈,您看,他的眼睛愈长愈大了。”
“什么,还不是奶断得不好,孩子瘦了,才格外显得眼睛大。唉,还真亏宜姑儿,要是都靠我,就要累死我了。人虽然不少,着用的可不多,不高兴的时候倒都会摆一副丧门神的脸子——”
“妈,不是有什么事不告诉您,是国家的大事。”
“国家大事要我知道也明白明白。”
“说起来还离我们这儿远着呢,害不着我们的事,空担一份忧,也无济于事。”
“我才不象你们那样傻呢,看有什么事我才担忧,于我不相干的,那才管不着。不看阳历年就要来了么,你们也不张罗过年了,这一点都不是过家之道,说得明白我们也有一个准备,难道就这样下去连日子都不过了么?”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辩驳,这时静玲走进来,连她都不象从前那样跑跑跳跳,她也是轻悄悄地进来,就把自己安顿在一张椅子上。
黄昏渐渐地沉下来了,还没有开灯,只有炉火的微光不停地闪着。吹了一整天的大风这时停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太太,开晚饭吧。”
这是阿梅的声音在门口那里响着,母亲没有好气地回答着:
“还用问么,到了时候自然就得开饭。”
她把电灯拧开了,在亮光下照见那几张迷惑不安的脸,有的在伸着懒腰,有的石像似的一动也不动。桌子架好了,碗筷也摆好了,菜也端上来,人们就象吞着石子似的埋着头吃饭。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到远近的爆炸的响声,父亲警觉地放下碗筷。
“听,这是什么声音?”
人们都停了,父亲又抛出一句使人惧怕的话:
“怕是枪声吧?”
李大岳赶紧站起来,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去听,然后摇着头说:
“不是枪声,好象在放鞭炮,——”
“是的,是的,我看见有人放钻天花!”
这是静玲喊着,可是父亲却极不高兴地说:
“又不是年节,放的什么炮仗?”
“噢,噢,我记起来了,今天是圣诞节,我还忘记了,大概外边在庆祝圣诞,您听外边的钟不是都在敲起来了么?”
“这是什么年月,还有那份心肠庆祝圣诞,中国人真没有办法!”
黄俭之厌恶地说,果然远近的钟都在不停地响着,鞭炮的声音愈来愈繁密了,满天都亮着美丽的火花,李大岳摇着头说:
“这不象庆祝圣诞,——”
“再说庆祝圣诞是昨天晚上的事,昨天才算是Christmas Eve。”
这是静纯说,忽然静玲站起来急切地说一声:
“有卖号外的。”
她还没有等别人的话,就一溜烟跑下去了,母亲又在抱怨着:
“吃一半饭就跑下去了,大冷的天,中了病可怎么说,这孩子,真不听话!——”
还没有等母亲的话说完,静玲已经拾着一张报纸跑上来了,她的脸绯红,两只眼睛冒着光,她激动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把那张报纸一直送到父亲的面前,继续地说:
“爸爸您看……您看……”
接过报纸来的父亲,来不及戴他那副老花眼镜,先放在眼前,又推开一尺左右的距离,这时几个头都凑过来,看见出号黑体字的大标题:
××事变和平解决。
我最高当局已飞抵××。
“啊,就好了,这就好了……”
黄俭之也兴奋地说,他的左眼止不住眨动,连他的手也不停地发着抖。他把那张报纸,送给别人,自己就离开桌面,往返地踱着,嘴里不断喃喃地说:
“这才是正则。这才是正则,既然都是为国好,什么事不可以好商量?……”
每个人都被这喜讯深深地抓住了,李大岳赶紧跑到静玲的面前,激动地和她握手,他那么一个汉子,快活得眼睛里包着泪,用有点抖颤的声音说:
“这真是我们国家的幸运!”
“对了,——”静玲的眼睛里也噙着眼泪,“抗敌的日子快要到来了!”
“我也快要走了,我就在等着这一天,我不能这样待下去。”
“我欢送你,可是你要到哪边去?”
“到那需要我的地方,我已经找到了,过了年我就可以动身。”
爆竹还是不停歇地响着,还听得见市民的欢呼,静玲就和父亲说:
“爸爸我们到外边去看看吧,在家里我闷不住了,我想看看这个场面,——”
“好,好,你们去吧,——”
可是母亲这时候插进来:
“你们连饭都不吃了?”
“呵,我忘记了,妈,我这就吃!”
“饭菜都冷了,告诉他们去热一下才能吃,”母亲说着,也茫然地露着笑容,“我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忧愁,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高兴;只要你们高兴,我的心里也很高兴。”
“妈,值得高兴,您知道我们就要和日本人打仗了。”
“那有什么可高兴的!”
母亲不解地问着。
“从此我们就不受日本人的气了,我们还不高兴么?”
静玲站到母亲的身边,偏着一个脑袋说。大家的脸上都绽着笑,抽着烟,大声地谈说。远近的爆竹一阵比一阵紧,催得她心里怦怦地跳,要不是为了母亲的好意,她早就要跳到街上去了。她的心里只是在想着:
“将来我也要响应抗日的炮火的召唤,立刻投身到战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