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第一回的雨落了一夜,轻轻的,疏疏的,才适宜地均匀地洒遍地上;从天边钻出来的阳光,洗荡着浓黑的夜色——覆盖着的天顶先显出灰蓝的颜色,其次是高大的树梢和屋顶,终于达到了每间房屋,每个角落。万物都象是喘了一口气,从夜的侵迫下苏醒过来,脱去阴暗的袍子,显出原有美好的姿容和色彩。
天晴了,昨晚还为人忧虑的连绵雨已经停止,那碧蓝的天色,很难使人想得到昨夜是落过雨的。空中却吹着一点风,夹了一些春日不应有的寒冷,激荡着这里和那里,随风送过来的是被这一番春雨引发起来的野草和潮湿的土壤的香气。
鸽群愉快地在空中翻飞,驮了太阳,轻滑地在空中转着身子,温煦的阳光象是为它们穿碎了,也许显得更柔和了,嗡嗡地响着的是挂在它们身上的鸽铃。
一朵白云浮在天上,几乎象是透明的,在蓝天上飘着,自如地舒展和卷缩,随了风向在缓缓移动。从哪里来的呢,将要飘到何处去呢,没有主宰,没有动向,它自己也许就是茫茫的吧?也没有人能知道,象那些终日活在梦里的人,莫知所来莫知所从地活在这地上……
才从土中钻出来的草的嫩芽上,顶了灿烂的珠子。夜雨留下了珍贵的遗赠,阳光加上了一闪一闪的光辉。它们炫耀地占满庭径和原野,充分地展现着,使人们十足敏锐地感觉着春天是来了。
傍了那条有庞大河身而只有细流的河,有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其实那不止是两层,近屋顶象天窗一样的两扇窗,说明那还有一两间低矮的顶楼,想来那是堆积什物的所在)。前面就是秋景街的尽头,这段路很少有行人,显得很静僻。可是只要再朝西走两条街,那就有一幅繁华的街景。
这座建筑的四周围了五尺高的短墙,那上面覆满了植物的蔓藤,象无数尾的蛇交缠着,偃伏着。在夏日一定有繁茂的枝叶包满了墙头,在冬天和初春,只看到裸露的枝干,引起一些人的荒凉之感,那座面南的绿漆门,为阳光和风雨蚀褪了颜色,快要变成灰白了。挂在上面的一方“武进黄寓”的铜牌也黯然无光。原就是深灰色的建筑,也显得荒芜了,至少也看得出它的主人已经不能把精力分到它的上面,任它败坏衰残下去。
进门的右边十几步,有一个干涸了的花池。看到那四周太湖石堆砌的形状,知道它也曾耗费过巧匠的一番心血;可是已经没有一滴水,那不平的池心,扫除要费些手脚的,积了很厚的尘土。去年秋天落下来的黄叶,也都堆在那里,它们必是由一季的风的吹动,终于都落到这低下的所在。和了积雪,在春日里起始溶化了,那些叶子转成乌黑的颜色,腐烂着,发出难闻的气味。
池边是一座小亭,亭子的栏杆原是排了卐字不到头的花样,可是有的断了,有的缺残了。正衬合着在它左边蒙尘的小竹林。从那里建筑到这座小亭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径路,仿佛比没有路的地上更不平整;通到大门的那一条因为时常有人走象是好些,可是中间的那座藤萝架的横木倒下来,也没有修理,就放在一旁。包了树干的稻草,被风吹散了,就是那么零乱地挂着。
一条灰黄色的狗懒惰地睡在门后,把鼻子藏在腹下;但是它的耳朵仍然竖在那里,时不时地张开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又闭上了。
一群觅食的麻雀在院中落了下来,细碎地鸣叫,朝地上啄着。这次它张开眼睛就不再闭上,缓缓地把鼻子从腹下缩出来,轻轻地站起,把脚爪缩得很妥当,悄悄地移着脚步。它笔直地望着。然后猛然蹿跳过去;可是那群麻雀还没有等到它扑上来,就惊恐地嘈杂地叫着飞开了。
它失望地立在那里,两只耳朵垂着,懒散地踱回去。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一个轻细的女人的声音在呼唤它,它就停住了,仰起头极力地晃着身躯,摇动着尾巴。
“费利……费利……”
一个纤瘦的女人的身形在二楼的平台上显出来,她俯着上半身,低低地叫唤。她的声音并不大,因为她知道这时候别人还都睡在那里。可是那只被叫着的狗,得意地跑着,跳着,在地上滚一回。(这是很不幸的,因为它这样一做,它的毛就沾了不少泥土。)平台上的人,摇着手,低低地叫着它,好象要它不要那样做;可是它却高兴地吠叫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它先还是一声一声的,随着就连下去;她有点急了,不去理它,径自又走进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