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玲赶着吃了一顿早餐就跑到学校去,时间并不太早,校门前的那条街却显得很清静。平日是除了学生多,车也多,这天只有一条街安谧地躺在那里。她走近学校,才看到两扇大门已经关了,上面挂着一方布告牌,写明为纪念“三一八”,放假一日,明日照常上课。
她站在门前,把那张布告读了两三遍,她觉得很奇怪,从来“三一八”也没有放过假。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一个男学生从侧门跳出来,她看见了,就叫住他:
“喂,赵刚,你跑到哪儿去?”
“呵,黄静玲,我还当你也走了呢,我没有什么事,你要到学校里去么?”
“好,你不是想跑出去么,怎么又不去了?”
“我没有事,我没有事,我本来想看看你来没有,我们得商量一个办法。”
“哼,真奇怪,你怎么就算得定我在校门看布告?”
赵刚没有话好说了,脸红着,先把两只手掌在制服上搓了搓,随后就摸着剪得光光的脑袋。他大约十八岁,有一个象小水牛的身子,性情很直,只要两句话就可以把他激上了天。
他们走到图书馆的门前木椅上坐下,静玲就问他为什么学校会放一天假。
“我知道,我知道,校长也不知道听谁说的我们要开会,他怕有麻烦,昨天晚上开校务会议,临时议决今天放一天假。听说教育局也有公事来,说据报学生们要在今天开会,为维持治安起见,各校长可以相机办理,以弥乱端,我们的校长就爽性放一天假。”
“那怎么办呢,我们就这样算了么?”
“一大半学生都走了,还有什么法子?再说礼堂的门锁了,教室的门也锁了,你看连图书馆都不开。”
“寄宿的学生不也很多么?”
“昨天晚上就传出来今天放假,有些学生早就走了。”
“我们总得想方法,这样不成,——好,好,我跟你说我们到校门去等,有学生来就劝进来,还是十点钟开会,食堂也好开会,真要是连食堂都锁起来,我们在大操场去开!”
“这怎么办,我去等,你去找那些级代表,学生会主席不用找,他是一个‘黄马褂’。”
赵刚说完了,就飞快地又朝大门跑去,静玲先到女生宿舍,找到两个级代表,随后一同到男生宿舍去找男代表。
她们走到男生宿舍,就停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依照校规她们不能走进去,平时男女学生也没有往来,没有会客室也没有校役,往常要是女学生找男学生总要到舍监那里写下姓名关系,随后才由舍监派人去找,来了就在舍监室谈话。这一天她们当然不能用这样的方法,还是由高一的级代表李级芝想出一个法子,她拦住了一个同班的男同学,把代表的名字写给他,要他找他们到花园的水池边上去。事情都办妥了,静玲就和她们说:
“你们到花园去等吧,我到校门看看赵刚去,他一个人在那里拉同学。”
她跑到校门,就看到赵刚愁眉苦脸地徘徊着。
“你的工作怎么样?”
他狠命地摇了一阵头,才和她说:
“没有办法,机灵的老远看见学校关了门就回头,女学生连理也不理我,别的学生进来,转了一个弯也走出去,我也不能拉住他们。”
“你没有用就是了,你看我的。”
正在这时候一辆自用车来了,上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的头秃亮得反映着太阳的光,眼眯着,象笑也象哭的样子。
“好,你去拉吧,校长来了。”
赵刚说过了就想找一个地方去躲躲,静玲一把拉住他,低低地和他说:
“走什么,他又吃不了我们,……”
这时候,传达室里的校役听见喇叭的声音,就赶着把大门开了,等那辆车拉进来又把门关上。那辆车一直拉到校长室的门前才停下,校长悠闲地走下去,车夫喘着,吐了好几口唾沫,用一方污秽的手绢擦拭脸上的汗。
“我真不知道他的心是怎么长的,从他家到学校车夫要跑三刻钟,你看路远不远,他可什么也不在乎,呸,这种教育家!”
静玲朝着校长的后影厌恶地啐了一口,赵刚就好意地劝阻她,说是怕万一校长回头看见可不是事。
“我才不怕呢,活该,……”
“那多么合不着呵,真值得闹的事谁也不怕。”
“算了,我们还是管我们自己的事吧,你看快九点了,走读的学生也不会再来,我要到花园去和级代表商量一下,你到九点钟的时候也就不用等了,立刻也到花园里来。”
“好,你先去吧。”
静玲的心里很急躁,她一直跑到花园,那里已经有七八个人。
“怎么样,人都找到么?”
“你看,不都在这儿么。”
“加上我和赵刚就是十个,原来是十五个,自然我们已经过半数,我们就可以决定是不是还要开会?”
“不用决定了,凡是到这里来的都赞成开会,不然早就不来了。”
“那好,我们也用不着十点钟开会,提前一小时,九点钟就可以开会,我们也不用麻烦,就在大操场开,男同学到男生宿舍摇铃,女同学到女生宿舍去,走读的学生没有几个来。”
“哪里有铃呢?”
“到校役那里去偷好了,反正用完就还他,算不了一回事。”
这时候校钟已经报着九点,他们就都散开去做各人的事。赵刚也来了,他自告奋勇去偷铜铃,静玲和另外几个男同学到操场去,有一个男同学早把写好的开会秩序贴在墙上,另外还贴了许多张标语。
静玲的心里很快乐,许多事都是她想不到的,她想不到这个会还能开得成。她时时记起来她的演辞,自己在心里温习着,忘了的时候偷偷地把那张小纸片拿出来看。
陆续地有一百多学生来了,一面要代表还去召集同学,一面就宣布开会。大家都站在指挥早操的木台的前面。
“开会吧,开会吧,我们先推举主席。”
“黄静玲,……”
不知道谁这么喊一声,大家就同声附和起来。她连连摇着头说:“不,不,我不能做——”她下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若是说出来就是,“——我预备了一篇演讲,做主席就没有机会演讲了。”
同学们都不容她,以为她是故意推让,就有一个人喊:“打倒虚伪的推让。”
大家都笑了,静玲不得已就红着脸踏上那座木台,许多鼓掌的声音顿时就响起来。
她静静地站了些时,等掌声平静了才开口说:
“诸位同学,我想用不着我说,诸位也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尤其是我们学生,更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使我们觉得很沉痛的就是这许多年来我们没有走出一条路,从前军阀和政府压迫我们,现在我们还有同样的压迫,甚至于比从前的更厉害,——”
一阵掌声突然响起来了,站在台上的静玲看看下面一张张发光的脸,她觉得很激动,等着掌声再静下去的时候她就稍稍提高一点声音说:
“——难说时候白过了么?——”
正说到这里远远就看见校长,男女舍监和庶务主任从角门走进来,后面还跟了几个校役。大家都朝那面看,静玲也朝那边看,有几个人已经溜开,可是大部的同学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校长象是很气愤,他那肥矮的身躯走起来正象一只鸭子,他一直走到近前才半疯狂地叫:
“你们这是做什么,呵,——”
他一面说一面走上木台,校役们早就被吩咐着扯去标语和秩序单,男女舍监留心地用笔在小本上记着来的同学。
校长走上木台,好象要和她拼命似的拉着她的手臂,气急败坏地叫:
“你在做什么,你想扰乱学校秩序么?”
静玲一点也不慌,她先把校长抓着她的手放开,随后说:
“请你不要碰我,我是女子,你是男子。”
大家都被这句话引笑了,因为他们都记得校长时常说男女有别,男学生绝对不许和女学生在一起。
“什么,你来说我,你们都,都想怎么样,你们不只违反校规,而且扰乱全城的治安,你们简直都是捣乱分子,反革命!”
有人在下面叫:“好,校长枪毙我们吧!”
“这是谁叫?呵,走出来见我。”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哄哄的笑声。
“你们都给我散开,要是不听我的话,我把学校的门一关,你们都给我请!”
“校长,你不能这样,你忘记了时代。”
“什么时代,谁忘记了时代?你们要是不服我说,我就请公安局派警察来维持,到那时候我看你们怎么办!”他停了停又接着说,“走,走,你还站在这上面做什么?”
人们起始动摇了,三三两两地走开去,静玲也下了木台,向着他们投着憎厌的眼光,随了赵刚走。
校长满意地笑了笑,低低地向左右说:
“黄静玲记一大过,其余到会的每人记一小过。——”象又有什么事触动了他的脑子,他又加一句,“赵刚和女同学来往过密,也记一大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