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是郁热的,每天都象阴雨前的那种闷人的气候,也相同当时时局的情形。人们都不能忍耐了,想张大嘴叫一声:可是那无形的手紧紧地钳住了,不容有一丝气透出来。至于气候呢,那个城市原来位置在北部的中心,应该是大陆气候的,而今却象江南的梅雨季节,没有晴天,没有爽朗的日子;就是滴着哭泣般的雨,那份郁热一点也不减少。每个人都在抱怨,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有一个大清早,街路是异常地沉寂,出去买菜的仆人才走到街角就被挡回来了,惊慌地回来告诉老王,老王赶着去禀告老爷。
黄俭之那时候还没有醒,他模里模糊地要李庆拿他一张名片到市政府去问一下,不久,李庆又回来了,告诉他路上任何人也不准通过。
这才真的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自己走到顶楼的阳台上朝街上看。
街上真是没有一个人,上了刺刀的兵守在街角,有的路口还堆起沙包。那个菁姑也挤来看,然后大惊小怪地一面嚷叫一面朝楼下跑,黄俭之想叫住她,没有来得及,她已经溜下去了。
“唉,这是怎么回事呵?……堂堂大城,有什么事要戒严,……真叫人想不通。”
他一面走下去,一面想,他立刻就想到住在山上的静宜和她的母亲,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们那边是否平安?
大岳和静纯也都赶上来看,他们同样地显着睡眠不足的样子,到了楼下,他才看到静玲正坐在围墙上向外望。
“小五,你快下来,谁要你坐到上面?”
“爸爸,不要紧,我已经看了大半天。”
“有什么好看,他们看见墙上有人或许要开枪。”
“不会,我还和他们说过话了。”
静玲回答着,已经从墙上下来,他正要急忙地叫老王替她搬张梯子,她已经很敏捷地滑下来了。
“爸爸,您猜,为什么戒严?”
“我怎么知道,派李庆去问,也不许通过。”
“驻××的刘××部叛变,今早上三点钟放炮攻城,现在已经停止了,当局正派员招抚。”
“你怎么会知道?”
“那些兵告诉我的,他们说不要紧,放的炮都没有炸,因为太旧了。”
“唉,真是年月改变,你,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和他们去说话?”
“难道他们不是人么?”
这使他无从答复,跟着就转了话头,抱怨地说:
“真奇怪,明知道刘××是匪军,还要收编,收编之后还要驻在这么近的地方,当然要出事了。”
“听说他们的队伍里有日本顾问。”
“还不是那些浪人,中国的变乱总少不了他们。静珠和静婉呢!”
“她们都还没有起来。”
“去,要她们都起来,万一有什么事,还睡得昏天黑地,那可怎么成!”
他自己也走进去赶紧洗了脸换好衣服,好象预备应付非常事变似的,可是当他才弄完了,老王就来回禀他,说外面已经解严了,行人可以通过,不过路口上还有武装的兵士。
“好,这乱世之年,门户可要小心,关系非常重大,你可不能有一点含糊。”
老王唯唯地应着退出去了,李大岳这时走来看他。这些天他的精神极不好,兴致又不佳,日间有时简直象一只懒狗似的卧在一旁。
“大岳,你近来好象有什么事?”
忽然静婉静珠都走进来,静纯也来了,他的精神近来好了些,可是也显得极疲惫。
“爸爸,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
“到你们起来的时候事情早已过去了。”
原来是静珠问着,静婉却羞赧地低下头,静珠毫不在乎地拣了一个椅子坐下去。
“我时常说人人都该早起早睡,对于精神身体都好,可是你们都一概当做耳边风。——”
这几句话使静纯大岳也觉得不安,不知在什么时候菁姑也挤进来,她用那尖嗓子说:
“昨天半夜三更,总有两三点钟的时候,我还听见有人回来呢,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什么要紧事一定要到那么晚才办完?”
“我可没有那么晚回来。”
静玲故意和她说,连腔调也稍稍有点学她。
“我又不是说你,谁还能说你?”
“假使有过失的话,谁都能纠正,反正都是为了他们好,我总以为什么都是气数,一家的兴衰,也有一定的征兆;国家也是如此。你看这许多年来你争我夺,简直不是好兆头!”
黄俭之象演讲似的开始了他的话,这时候,除开青芬,一家人都聚在这里,他觉得正好借这个机会发挥一番。他用手捋着胡子,咳嗽了一声,继续说:
“人都应该各安其位,各司其事的。学生们实在只应该好好读书,天天去玩乐固然是不应该,可是参加政治活动也不对。尤其要紧的是青年人应该有一番朝气,凭这股气才能勇往直前,伤感颓废,多疑,这,这也都不是好现象。象我吧,也算是活过来的人了,当初因为酒不知道使你母亲生过多少气,可是我还能彻底戒绝。这可见真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各人都能把自己弄好,那么整个的国家不就有办法了么?还有——”正当每个人都喘一口大气的时候,他又说下去,“青年人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心浮气躁,尤其说话不知谨慎。凡是一句话要说的时候,总要自己仔细思量一番,否则一经出口,就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在自己人面前说错了话还有一个原谅,别人可不能那么宽容,到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些话在每个人的心上都刺了一下,默默地各自坐在那里思忖着,菁姑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楼上去了。
她悄手悄脚地走到楼上,轻轻推开青芬的虚掩着的门,看到她已经起床,穿了衣服面里躺着。她象没有睡着的样子,因为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抖动着,床帐上的铜钩敲击着床柱,发出极脆小的声音。
她那细微的脚步,一点也没有惊动她,她的眼睛先滴溜溜地朝四面望着,走到床前,才用一种可怕的,低沉的,故意充满同情的语调说:
“孩子,你怎么大清早就又睡下了?”
青芬被这想不到的声音惊了一跳,赶紧坐起来,从枕边拿起一方手绢擦着红肿的眼睛。
“呵,是菁姑,您早起来了,您坐吧。”
她强自装出笑容来,可是她的音调是低沉的,在她那黄瘦的脸上显出更多的雀斑,她的肚子更大些,她却没有一点就要做母亲的快乐。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闹兵变,放了一夜的大炮,到今天早晨还不能通行呢!”
这句话吓住了她,由于怀孕而特有的神经衰弱,使她唇间仅留的一点血色也褪去了,她站起来用冰冷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菁姑,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也许不要紧,听说条件已经讲好了;可是就怕以后城里就不得太平了。”
“唉,唉,那可真要吓死我了!”
她颓然地又坐下去,忽然想起来客还没有坐下,就又站起来:
“菁姑,您坐吧。”
“我站站也好,不要看我这一把瘦骨头,我的身体倒很结实,既不看医生,也不吃药,你看你,瘦得成什么样子了!”
青芬的眼睛一红,没有说什么,把头低下去。她还觉得不满足似的,再说下去:
“静纯昨晚上回来得很晚吧?”
青芬没有回答,只点点头,后来好象为了解说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大约忙着毕业吧,他说他在下边赶论文。”
“你不要听他的,其实我是不该告诉你的,你的身子正不方便;可是连我都看不过去了,我不得不说,我就是这么一个直性子的人,我明明知道,他昨天晚上两点钟才回来,还有李大岳他们不晓得怎么会混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回来之后十分钟,静珠才回来,又是一部汽车,总少不了一个男人。我是说,我真看不来,这都算怎么回事!”
她那副猫脸忽紧忽弛地正象画面上的猫婆婆,那小小的圆鼻尖忽上忽下地,显得她那两片薄嘴唇,没有一个时候停止翻动。
“男人就不是东西,结了婚就换了一个样子,才觉得家花不如野花香,象你,不是我当面说,真是头是头脚是脚,谁看见不夸两句?偏偏他还这份样子。做父母的也不知道管教,要是我的儿子,打死我也把他打回头来;只当我没有生养!”她象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其实我说这些话还不是枉然,没有人肯听我的,在他们的眼里头我也不算是一个人,我就是混一口饭吃强活着,一眼张一眼闭,要看呢,我多看两眼;不要看,我自己躲到楼上去。就说静纯,也是快要做爸爸的人了,他还是这么不负责,难道他还要老子养活一辈子?听说他还要你打胎,是不是?”
“没有,他没有说过。”
“嗐,孩子,你还瞒我做什么,我也不是外人,”在她的嘴边带出狡猾的笑容,“你想想这是多么伤天害理的事?小孩子死了不用说,大人就是不死也得了残废,这种人的心该多么狠毒?好孩子,你听我的,用不着生暗气,有什么话和我说,免得憋在心里成病。我总说,我们大少奶奶那么好的人,想不到嫁到我们这一家,唉,我想起来就替你伤心,我就是那么一个软心肠的人。”
青芬明明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可是这一番话每一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不是好意,可是她再也忍不住,自己就掩着面哭起来。她乘机把手拢了她的身子,使她想到这是自己的母亲的手,而且还有她那压抑着嗓子的话:
“孩子,不要伤心,你要再伤心,使我都忍不住了!”
青芬就更不能自制地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大声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