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八

  连串的大炮,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也震跑了十天来和平的幻梦。首先是母亲惊讶地叫着:

  “哎呀,不好了,日本人攻××来了!”

  阿梅张惶地跑出去,正遇见静宜也不知所措地从自己的房里出来。

  “大小姐,大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呵!”

  阿梅带着哭音说。

  “不要怕,还远得很,——你听听,这声音是从哪方来的?”

  “不要怕,不要怕,我自有办法,——”

  黄俭之这时也走进来,说着的时候,声音也有些不自然;炮声还兀自响着,不曾停止。

  一声尖号,使每个人的心都抖了一下,那个菁姑从顶楼简直是滚下来了!

  “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我看见炮弹飞,差点,差点打上我!”

  “不要胡说,又不是晚间,你看得见什么?——”父亲怒冲冲地阻止她,过后又平了点气和她说,“好,你搬到楼下去住吧,省得在上边受惊。”

  “我可不搬,我可不搬,我连楼都上不去了。”

  她缩在一旁,大声地干号着。

  “随你的便吧,你可不能这样大惊小怪,弄得人心惶惶,——”他说过之后,又转向静宜,“静玲和静纯呢?”

  “他们一清早就出去了!”

  “这些日子还朝外跑什么?”

  “他们好象是募捐去,静玲也许是到妇女慰劳会去缝点什么。——”她说了这两句,又恳求似的说,“爸爸,他们也都不小了,任他们去吧,他们又都是为国努力。”

  黄俭之不说什么,他跨到母亲的房里去,静宜就走到静婉的房里。

  “大姊,大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静婉简直是哭起来了,她的脸吓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听见炮声,就用两只手掌把脸一掩。

  “不要怕,三妹,没有什么事,一会儿你大哥他们回来就知道了,——”

  她走到她的床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觉出来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就用手紧紧地拢着她;可是她并没有能使她镇静下来,她自己的身子也好象抖起来了。

  炮声还是不断地响着。

  “姊姊,万一日本人打进来,你行行好,我是跑不掉的,你先把我打死再走,不要让我落在那般禽兽们的手里!”

  她的泪淌下来,她把手紧握住静宜的手。

  “你怎么想这么多,没有那回事,根本日本人也不会打××,就说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能丢下你不管,要死,我们也得死在一块儿!”

  静宜说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也流泪了,可是她强自忍耐着,装成很镇静的和她说:

  “你还是好好躺躺吧,看他们回来说些什么,我想爸爸总也有个打算,——”

  她把她按下去,想抽出手站起来,可是她简直一点也不放松,还是静玲气喘着跑回来,她们听着她说:

  “不要紧,还远着呢,在××一带,就是上次打仗的地方,不过这次他们运来大炮飞机就是了,还用不着怕,看样子这战事还是打不长!”

  她愤愤地说,满脸上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她把大褂的衣襟向脸上一抹,就露出她那一双冒着光的眼睛,她不会哭的,她的眼睛里正烧着愤怒的火焰。

  “好了,三妹,你不用怕了,五妹的话比什么都可靠,——走,我们一齐到妈的房里去一趟,爸爸在那里,方才他还问起你来。——”

  “他会说我又跑出去吧?”

  “不,爸爸不会说你了,不过他很惦记你,好,我们回头再看你来。”

  当她们走进母亲的房里,就看见母亲仍自哭着,看见她们进来,黄俭之就说:

  “你看,静玲回来了,她一定得着真实的消息,——”

  “我不信她,她时常哄我。”

  “妈,这次我才不哄您,他们还是在那边打,不会打下去的,我们这边人还在讲和平呢,不会打得长的。”

  正在这时候,老王送进一张号外来,静玲就接着说:

  “妈,号外来了,您不信要爸念给您听。”

  黄俭之果然就念着:

  “……敌人不顾一切条款,又以大部向我猛攻,我军亦奋起抵抗,战事激烈,但和平尚未绝望,准备于不屈辱之原则下,求得谅解,免致生灵涂炭……”

  “他妈——”

  黄俭之都气急了,冲出半句三十年来没有出口的粗话来,想到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赶紧又吞住了。

  “我真不明白,向日本人要求道义,正如同向盗贼要求慈悲一样,这可是怎么说的!”

  “我不说么,这战事打不起来,我们这边还在要求和平呢,人家在这十天内,表面是和平,内里可一点也不放松,又是火车又是轮船,连军队带军火,都运了来,可是我们呢,真是要求彻头彻尾的和平。”

  静玲说到这里,咽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您还不知道呢,为了表示真心的和平,街上的沙袋都取消了,工事也在拆除,——可惜当初那些热心工作的老百姓呵!”

  “我真不明白,他们这样背天而行可怎么了!”

  “爸爸,天是什么?”

  “天还不就是民意?国家原以民为本,难说他们真要把这些好百姓,全送给日本人?”

  “那也差不多了,不看街上的这些难民么,他们好容易逃进来,也没有人管,简直就变成讨饭的。有许多壮丁,早被日本人强征了去,平飞机场,筑工事,人家紧着做,我们紧着拆,这倒正好是一个对照!”

  “当初做官的也不能这样,总还有一个皇上,尤其是守土有责的人,那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真得有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那份决心;现在简直是一些汉奸小丑,一点旧道德也不讲,——”

  “新道德也不允许人做汉奸走狗,他们全说不上道德这两个字!”

  “您还没听说吧,过几天我们还要在××寺建醮,超度为国而死的亡魂,我真不明白,这可有什么用?”

  “前两天报纸上说××教的×主教也训令全国教友和信友恳切祈祷和平,我也不明白,那能有什么用!”

  “都是迷信,一点实际也不讲求,——”

  这却提醒了母亲,她先和静玲说:

  “好孩子,神佛可不能胡言乱语的,——”她又转向了静宜,“宜姑儿,把孩子放下,到佛前烧一股平安香,你们听,炮声小下去了,我一直在默诵佛号,才感动了神佛,这可不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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