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二

  当着他们的汽车才到了紫金山的山脚,阿梅就高兴地和静玲说:

  “五小姐您看,那边有变戏法的!”

  静玲望过去,果然在大树根下面围了许多人,她看了看,忽然笑着说:

  “好,等我领你去看。”

  正在这时候,静宜不耐烦地说:

  “你们在说什么呀,还不下来!”

  这句话提醒了她们,原来别人都已经下了车,母亲抱着青儿和静婉都坐上了山轿,她们赶紧下了车帮着李大岳和静宜招呼行李和什物,她向静宜说:“大姊,你也先坐一乘轿子陪母亲去吧,我和幺舅押着东西随后就到。”

  “我得先过一个数,然后再交给你们。”

  “有幺舅在这里还怕什么,他弄得清楚。”

  “静宜,你先去好了,这些东西都交给我没有错,阿梅跟张妈都随你们走,把行李带几件,好到那里就铺好休息,我们叫好人就挑上来。”

  静宜这才应着坐上轿,阿梅和张妈随在后边走着,张妈的手一直也没有离开她的包袱,到走路的时候背起来,阿梅都是一步一回首,恋恋地看着那下面“变戏法”的一大群人。

  静玲只是站在那里,空洞地望着,想着,她想到阿梅的生活,平顺,狭小单调无趣,怪不得她热心地看着外边的事物,另外她也在想,怎么样去找到他们,怎么样安排工作……忽然又是一下声音惊醒了她:

  “别人都在等你了,你还在等谁?”

  这是李大岳说,她转过身来微笑着,才看到在他的身边三个乡下人已经把什物都挑上担子,就在等她一个人。

  “我谁也不等,走吧。”

  他们就随在挑夫的后面走着,那幽静的山径,那不断的松柏的低语,就好象在欢迎她似的,她一边走,一边跳,张开两只手臂,象是要把大自然抱在她的怀中似的。

  在路上,他们时时遇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们,他们一边走一边在唱歌,她一心想碰到熟人,可是一直走到他们的屋前,一个也没有遇见。

  “五小姐,快来吧,饭都预备好了。”

  阿梅站在门前,看见他们,老远地就叫起来。

  “那你们倒真快,我们一点也没有耽搁就上来了,你们倒有法子把饭都烧好。”

  “不是我们烧的,房东给我们预备好的送过来,太太就等着舅老爷和小姐呢。”

  “好,你来帮帮忙吧,先叫他们挑到屋里去。”

  “您不用管了,只要挑到房里就交给我,您快点吃饭吧,”说到这里,下半句凑到静玲的耳边低低说,“您吃完了饭可不要忘记带我去看‘变戏法’的。”

  “你倒记得清楚!”

  静玲跟着就跑进去,菜是已经放在圆桌上了,菜在绿纱罩的下面,母亲正和房东太太说话,看见她进来了,那个穿了一身新浆洗裤褂的中年妇人很恭敬地站起来:

  “五小姐,您好呵!”

  “请坐,请坐,——”母亲拦着她说,“你不必这么客气,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你看你这么大热天还跳,跑得红头涨脸的,快点去叫阿梅打一盆脸水洗洗吧,洗完了好吃饭。”

  “不用叫她,她在收拾东西,我自己会来。”

  说完了她又走出去,在间壁的房里她看见静婉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静宜在地上缓缓地踱着,手里抱着青儿,静宜看见她进来,赶紧摇头示意,要她不要出声。

  她就轻悄悄地拿了脸盆自己去舀了一盆冷水放在凳上,简直把头浸在里面,一只大手按了她一下,抬起脸来才看到那是李大岳。

  “你看,你满脸是水,我满脸是汗。”

  “你快洗脸吧,就要吃饭了。”

  吃过饭,人们都被瞌睡缠得东倒西歪的了,静玲也懒懒地坐在藤椅里,两眼闭着,似睡非睡地朝前一倒,在这一惊之下冒着汗醒了,可是一双手早已扶住她的身躯,她睁开模糊的眼睛,站在她面前的原来是阿梅。

  “五小姐,我等您好大半天了。”

  “瞎说,我才吃完饭,你大抵还没有吃吧?”

  “早就吃完了,服侍太太睡下去,我才到您这儿来站了些时候,不敢惊动您。”

  “好,你给我绞一把冷水手巾,——”等着她从阿梅的手里接过手巾来,她又说,“你跟大小姐说了没有?”

  “说了,大小姐答应我去了,——”

  “好吧,我们就去。”

  这时候李大岳也醒了,揉着眼睛问:

  “你们到哪儿去?”

  “到山下去看‘变戏法的’,您去么?”

  “得了吧,谁象你们那么大的兴头,大晌午的还在下面卖命?我,我不去,我歇歇还要赶下午的车进城。”

  说着他又挥着扇子闭起眼睛来。

  “阿梅,你听见没有,我们还是后天去吧。”

  “不,五小姐,您就是带我到下边走走也好,好容易来了,要是没有你跟着我,太太更不让我出去了。”

  “那就走吧,——”

  她们就一先一后地走出来,下山路很容易去,不久就到了山脚,那群人好象还围在那里,阿梅老远就在催促着她:

  “五小姐,快点走吧,还在那里呢。”

  再走近了点,她又自言自语地说:

  “不是变戏法的,八成是卖艺的,那不是还有一个穿花衣裳的姑娘在那儿么?还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您看,一定是爷俩儿卖艺,……”

  “不要尽叨唠了,一会儿不就看得见!”

  走到前面:就听到那个姑娘正在唱小调,阿梅拉着静玲的手赶紧走到前面,那个姑娘正唱完一段。

  “好呀,好呀!”

  四面的人拍着手叫,阿梅懊恼似的说:

  “来晚了,人家都唱完了!”

  “你急什么,还要唱的。”

  果然,等了一会儿又唱起来,在唱的时候周围的人还顺着腔哼。

  “这倒怪,我简直没有看见过,——五小姐,您看,那个卖艺的乡下姐儿长得倒很俊俏,那个老头儿可真精神,怪不得人家都说住在乡下人活得寿长。”

  “不要多说话,好好看吧。”

  转眼之间,那个老头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起气来了,他一手抄起身旁的鞭子朝那个姑娘狠狠地打去。

  “可不好了,五小姐,那是怎么回事!”

  阿梅慌张地依了她,她不大看得惯这些事,就很惊慌地依靠着她。

  可是这时候,忽然又从人群里跳进去一个年轻人,一把就从老头子的手里抢下了鞭子,四周还发着喊打的声音,阿梅这一下可怕了,她拉着静玲的手就朝回去的路跑,等她跑开了的时候,那喊声又停下去了。她又停下来转过身,远远地望着:那个老头子好象在哭,那个年轻人在场子里边说话,过后,当那个年轻人喊过之后,周围的人都跟着喊起来,这又吓坏了阿梅,她又拉着静玲跑,跑到更远的地方又停下来,静玲微笑着和她说:

  “你听,你听,他们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阿梅只是茫然地睁大了一双眼睛朝那群人呆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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