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三

  在舞场里,没有钟,没有时间,让一切嘈杂的声音搅翻了天地。男人和女人旋转着,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乐声停止了,人们收住脚步,不知道是为自己或是为别人鼓着掌。生怕人的神经还不曾混乱,小喇叭朝天叫出难耐的亢音,大喇叭把匝地的低音伸展着,好象爬在地上一条到处嗅着的毒蛇。

  等着静珠被一声鼓惊醒了,看看腕表,已经是午夜后一点钟了。在平日也许她倒不十分留意,这正是星期六,她一定要回家去。

  她原是和雷约翰一个人来的,在舞场里恰巧碰到几个同学,他们就坐了一张桌子。她没有空过一次,拒绝了一个,另一个又来请求她。男人们喝了酒,整齐的衣服已经有些乱了,喧闹着称呼她“我们的小皇后”。她和雷约翰说时候不早了,她要回去,他就笑着和她挥手。

  “No, nonsense!呵,呵,——还早着呢,忙什么?”

  “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得回家去。”

  “Why don’t you tell me before?为,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那我就不会在今天约你。”

  “喂,你知道么,you are talking to a lady,怎么一点礼貌也没有?”

  “Oh.I’m sorry?我很对不起你,让我们再跳一次我就送你回去吧。”

  他说着已经站起来,很有礼地请求她,为了不使她自己失礼,她也站起来和他再跳一次。

  几点钟的欢乐之后,他象是完全变了样子。他那海一样蓝的眸子包在红丝的中间,金黄的头发象一丛苧麻,他的嘴喷着恶臭的烟气和酒气,踉跄的脚步象是再也支持不住他的身子。黑色的领花斜在颈子那里,平时他的礼貌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们最后的合舞他两次把脚踏在她的脚上,有一次他几乎跌下去。就是为这些原因她也该回去了。当着乐声才一停止,她就急匆匆地走回去。她和同坐的人说过再见就朝外面走,雷约翰就和她说:

  “我送你回去,那是我的责任。”

  “不用,不用,我自己好回去,——”

  她一面说一面坚决地摇着头;可是他好象也打定了主意。别人问他是不是还要回来,他就说:

  “Of course I will come back.”

  穿了外衣走出门,一辆出租的汽车已经等在那里,他们就走上去。

  途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倚在车角象是睡着了,她甚至于不愿意贴近他的身边坐,她忽然想起来方亦青,她象有点后悔似的为什么不答应和他谈一谈。她也想得到那些话也许是很没有趣味,但是从那里面寻得出温暖的友情;在这些男人的面前,她只是一个玩物,不只是她,一切女人都是玩物。

  到了她的家汽车停了,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跳下来,车夫故意揿两声喇叭,随后就开走了。那响声并没惊起看门的老王,却惊起费利,它汪汪地吠叫。静珠就低低地叫着:

  “费利,不要叫,我来了。”

  它好象真的听得懂她的话,不再叫,只是在门里扑来跳去,喉咙里微吼着。她站在门外,一直就把手指按在电铃上不放松,过了些时,才听见老王答应的声音。

  “真不是东西,这小子到这阵才回来,我看他也不想吃这碗饱饭了!”

  隔着门她听到老王这样唠叨着,她也听到他迟缓的脚步声,等她叫了他一声,就什么都快起来了。

  “四小姐回来了,我还当是——”

  他一面打开门一面说,可是他并没有把话都说出来就停住了。

  费利看到她高兴地在她身边转,有一次还跳上她的身,可是她赶紧叱住它。

  “费利,你要弄脏我的新衣服!——老王,你说当是谁回来了?”

  “没有谁,小姐,我还当是天才亮,过路的孩子们同我玩笑。”

  她知道问下去他也不会说出来,可是她想得出一定是李庆又到外边去赌钱。因为这种事他已经做了不止一次。

  她急匆匆走进去,完全用脚尖踏着地,很怕惊醒别人。上了楼,就一直走进她自己的屋子。

  她才匆忙地把衣服换下来,就听见有人轻轻地敲着她的门,随着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静宜。

  “呵,大姊,——吓了我一跳,您还没有睡么?”

  “没有,我看见你回来了,——”

  静宜说着走近静珠的身边,拉住她一只手,眼睛望着她。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应该似的,头低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没有想到您等我,——”

  “我等你没有什么关系,全家人都等你,盼你礼拜六能早点回来。”

  正说着的时候,阿梅睡眼蒙眬地跑进来,向静宜说:

  “大小姐,太太要我问问您二小姐同四小姐回来没有?”

  “太太还没有睡么?”

  “那我不大知道,她把我叫醒了,叫我来问的。”

  “你看四小姐不回来了么,——”

  “我到妈房里去一次不好么?”

  “不用,让阿梅回一声就是了,就说二小姐也回来了,要太太不要惦记,好生安歇吧。”阿梅就走出去了,静珠惊奇地问:

  “怎么,二姊也没有回来么?”

  “唔,没有,我知道——”静宜顿了顿,跟着又说下,“她大概是预备考试,你们不也是考过才放春假么?”

  “年年是这样,谁知道今年怎么办,我还没有听说要考呢。”

  “静珠,你不知道,今天妈当你们都要回来吃饭,特意预备几样菜,谁想到你们没有回来。”

  “我看见大哥,好象我还告诉他我不一定回来,那样就省得你们等了。”

  “不是那样说法,你不知道上个星期妈的病不大好么?这次由马大夫看过很见效,她十分高兴盼着跟我们一同好好吃一顿饭,她平日也很想念你们。”

  “妈也不见得怎么喜欢我。”

  “不要那样说,妈对谁都是一样,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不过她身体不大好,有时候招呼不来,你呢,每星期六回来得都很晚,早晨又起得晚,——”

  “我下次不再这么晚回来,好么?”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我们都得好好整顿一下自己,让我们都有向上的气象。”

  “可是,我告诉您李庆象是又没有回来。”

  “是么?那我明天一定得问明白,你也睡吧,——呵,不过我想你洗洗脸再睡也好。”

  静宜又看到她那脂粉残落的脸,就和她说。

  “没有热水了,——”

  “不要紧,我房里还有一点,你随我来,先拿去给你用吧。”

  “好,你先去,我就来,我要把睡衣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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