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担心时候太晚了,静宜急匆匆地走回来,一面按着电铃,一面还忍不住心里的焦急。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把表带出来,说不定早就过了八点钟,父亲同母亲都起来了,会问起她到什么地方去。按了三次电铃也没有人来开门,也听不见答应的声音。她疑心电铃坏了,就再按一次,隐隐听到门房里的铃的确在响着,可是还不见有人来。她不得不用手来捶打,她听见有人应着跑过来,那声音很清脆,她以为是阿梅,打开门却看见那是静玲。她一手提了书袋,一手掠着覆到额前的短发。

  “原来是大姊,我也忘记问是谁就把门打开了。”

  静玲一面说,一面无邪地笑着。

  “你还没有到学校去?怕晚了吧?”

  “不晚,刚敲过八点钟,——大姊我问你,早上你怎么忘记叫我呢?”

  “不是你有你的闹钟么?”

  “它好象坏了,大概昨天晚上我没有上好,它就没有响。”

  静宜笑了笑,就轻轻拍着她的肩,和她说:

  “你不要车夫送你去么?”

  “不,不,他还没有我走得快呢!”

  “今天你几点钟回来?”

  “呵,姊姊连星期六都忘了,我要回家吃午饭,学校里的饭实在太难吃!好,再见!”

  静玲说完就连跑带跳出了门,一直朝东去了,静宜随手把门关上。这时费利蹿了过来,一面叫着一面在她的身旁蹦跳,老王从客厅里探出头来,看见是她,就急急忙忙跑出来。

  “我不知道是您回来了,我正在收拾客厅呢。”

  “张兴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还不知道?他昨晚上跟老爷告了假说伺候许老爷到济南去,半夜里就走了。”

  “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

  “老爷准了他,就没有惊动大小姐。”

  “他倒好,有了差事就奔去,没有事就在这儿养老,什么事也不管,比谁都自在。”

  “您别说,他倒是真心想侍候老爷的,他说过老爷的脾气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静宜缓缓地走,老王随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这时候费利突然看见那只猫,就死命地追,那只猫很敏捷地爬上房,一直钻进了顶楼的窗口,随着那扇窗推开了,一颗猫脸又探出来叫嚷:

  “死狗,做什么又追我的花花?看我哪天敲断了你的狗腿!——呵,静宜,你回来了?”

  那张猫脸狡狯地笑着朝她招呼,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就勉强地应着:

  “姑姑早起来了,我才到院子里来看看。”

  “哦——”

  极致的抑扬顿挫都用在这一声上,跟着就把头缩回去了。

  ——她又不知道在那里捣什么鬼,这个家要是有她总也不会安静!

  静宜暗地里这样想着,可是在一仰首间她看到折断的藤萝架,她就朝老王说:

  “你看,早就告诉你们把这架子修好,到今天还是这样,——下面的草吧,乱成什么样子,好在春天也来了,爽性都解开也好。”

  “我的腿脚不大好,不敢爬上去弄,张兴说他收拾来着,没想到他忘了,回头我告诉李庆来收拾。”

  老王一面说一面去解那藤萝干上包的干草,静宜又止住他,吩咐道:

  “你还是先收拾客厅去,看有客人来老爷又该生气。”

  她说完了也走进房去,正遇见阿梅从楼梯上下来,她就急急地问着:

  “太太醒了么?”

  “才醒不大工夫,少奶奶在那儿呢。小姐的早饭还没有吃吧?”

  “不忙,不忙,我还不觉得饿。”

  她跨上楼梯,把披肩放在母亲门边的小方桌上,就走进去。母亲已经坐在床上,精神很好似的,看见她就微笑着。

  “你为什么也这样早起来?我每次总告诉阿梅不要惊动你,你每天晚上睡得那么迟,睡不足人是顶吃亏的。”

  “我睡得足,妈,您还用操我的心么,我这么大了什么不知道!”

  静宜故意笑着跳着走近床前,拉了母亲的手。

  “唉,我怎么会不知道,无论你长到多么大,在我的眼里总是不知事的孩子。”

  “您昨天晚上睡得好么?马大夫的药是不是有效?”

  “睡得好,一夜也没有醒一次,我想马大夫的诊治一定有些不同。”

  “阿梅也说您睡得好,可是我不信她的话,她还胡说青芬在您房里呢,——”

  “是的,她才出去,大半回她自己的房里去了。”

  “妈您今天精神好,我替您梳头吧。”

  “那几根头发梳不梳有什么要紧呢?你看,还不到五十岁,头发都灰白了。”

  “那不算什么,妈,外国人有的从小就是白金头发。”

  静宜说着就解开母亲的发髻,取来木梳,为她细心地梳理着。

  “你们上学堂的人不嫌妈讨厌么?”

  “您怎么这样说,谁能不爱自己的妈妈呢?”

  “那你可别说,静珠那孩子每回到我房里来都用手绢掩着嘴,我留心过好几回了,其实,她不来看我也好,她那怪香怪气真使我的心里不舒服。唉,十个手指哪能一样长呢,我也是多余生她的气……”

  “她不会这样,妈,您也许看错了。”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还有静纯,他和青芬总象隔了一层什么,他们也不吵闹,就是显得那么冷冷淡淡的,我一看见了心里就难受。——”

  她说着的时节呛嗽了两声,脸红起来,随着又说下去:

  “——我和你们父亲的事你们不知道,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他对我才不好呢,可是我忍耐,到底换过他的心来。——呵,呵,这一阵他脾气不大好,还不是因为事情不如意,把性情磨坏了!还有酒,他要是不灌酒也不会象这样。唉,人也是缘分,纯哥儿和青芬大约没有好缘,过两年也许就好了。”

  这时阿梅正把粥端进来,母亲就和她说:

  “你不是还没有吃么,就和我一起吃吧。”她顿了顿又说一句,“你不怕我的病吧?”

  “妈,您怎么和我也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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