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梁大夫的诊断,静玲的伤并不严重,只给她消肿止血的外用药,还告诉她牙齿自然可以到牙医那里去补起来的。静纯是到下午自己回来了,他始终就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一直到出事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到离开学校的时节,倒无端地受把守校门的特别岗警的一番搜查。
静婉和静珠,根据静宜的问询,知道她们并没有参加这次游行,可是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有人知道,既然不会有什么意外,她的心也安下去了,就谎说着她们都好好地在学校里,因为要预备考试,不便回到家里来。
过了三天,静玲的嘴就复原了。可是她的腿上发觉了隐痛,一直使她的步履不方便。她很想出去,可是没有人答应她,她已经爬起床,每天象关在笼里的大虫一样焦急地转着,她自己完全是和外面隔绝了,从报纸上看不出什么消息;她时常想起她的同伴们,她想着有的一定受了伤,有的又丢到监狱里。
就是在这寒冷的日子,她也站到二楼的阳台上向外望:——那一面是冷清的街,那一边是干枯的河,扫荡着空中的又是那冷冽的朔风。
天气倒还好,有大太阳,可是没有热力,旋转的风,把干枯的叶子一直卷上天去。
忽然,有人敲打着门,她就急急地跑到楼下去,跳到院子里,还没有等老王问清楚姓名,她就叫着:
“呵,你是刘珉,——老王,快把门打开!”
“静玲,你好么?别人都说你被打吐血了。——”
门打开,刘氓就走进来抓着静玲的手关心地问。
“你看,我不是很好么,我没有吐血,只是掉了两个牙,这你听声音,就听得出来。”
“真不容易,学校简直是禁止出入,警察一直到今天才允许同学自由出入,可是他们没有撤。”
“我们中学也是这样,那倒真想不到!外边太冷了,还是到里面谈吧。”
“好,好,你不知道我看见你多么高兴,那一天我幸亏是走不动落了伍,否则也要受伤,——”
“那也许不见得。——”
“你还不知道,除开散了的,没有一个不带伤。”
她们走到楼下的客厅,那里面没有火,就又到了李大岳住的小客厅,恰巧他没有在房里,她们就拣了两个座位坐下。
“赵刚他们呢?”
“你还不知道,他的手臂打断了,向大钟挨了两刺刀,他们都住在××医院里,关明觉的眼睛给人打青了,到现在还没有消。张国梁当天晚上在学校里被人打了一顿,因为没有灯,也不知道是谁打的;——”
“该打,那个投机分子,我总以为他和当道有勾结。不过,赵刚他们的伤重不重?”
“不轻,要不怎么住院呢?校长才岂有此理,凡是参加游行的都记一大过,主动的开除学籍。”
“谁是主动的?”
“赵刚,向大钟,还有你。”
“活该,让他们随便办吧,反正我也不想再在那个学校读下去了。”
静玲毫不在意似的说着,一切原来都不成问题,只是父亲问起来的时候倒要有一番准备,正在这时候,李大岳推开门走进来,看见静玲她们,立刻就想退回;可是静玲叫住他:
“幺舅,不要走,进来谈谈,——刘珉,你认识吧?”
“不是那天加入我们队伍的么?”
“就是,你的记性还真不错。”
“呵,就是后来抢水龙,——我就是那时候走开的。”
“那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呵!”
“那算得了什么,人家真是上前线打冲锋的战士!”
在这两个女孩子的面前,李大岳又感到不安了。正在他不知道怎么才好的时候,刘珉又说:
“静玲,我得走了,我只告两小时外出假,还得赶回学校去,误了就又是事!”
“好,我不留你,希望我们以后再见面。——呵,你看,到我们家里连茶也忘记请你吃。”
“我不渴,你不要出来吧。”
“那怎么成,盼望你再来。”
静玲一直把刘珉送出大门,等她进来的时候,老王就交给她一封信:
“这是老爷的信,您回头给带上去吧。”
她一看到××中学的信封,她就顺手揣到衣袋里,一声也不响,就又走进李大岳的房里。
“幺舅,明天陪我去玩一天好么?”
李大岳象是有点惊讶的样子。
“还去玩?到哪里去?”
“你不管就是了,没有你,他们不给我出去,这几天,真要把我急死了,这阵到楼上去说吧。”
“我看慢一点说也好,你不看见你母亲为你吓得又睡在床上么?她真经不起事了,你父亲这两天也显得不对,——唉,人事就都是不能两全其美!”
“好,那我自己见机而行,他们要是答应了,你可不能不去。”
“那当然,反正我又没有事,陪你走走算什么。”
她走上楼去,她知道父亲正在母亲的房里,她就敲敲门走进去。母亲更加亲热地迎着她,虽然她睡在床上,早就把手伸出来,她也象一只温顺的羔羊一般,走近她的床前,坐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
“唉,想不到,你的肿倒都消了,妈倒让你给吓倒了!”
“都是我自己不知小心,惹您担惊受怕。”
黄俭之坐在一旁忽鲁忽鲁地抽着水烟,好象什么事都不在他的意。
“我想你退学吧,先避避风,等年月太平了再去,好不好?”
“您的话我都听,您看怎么办怎么好。”
“哼,不必退学,学校也要请你走开了!”
这句话倒使静玲惊了一下,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可是看他还不断地抽着水烟,知道不过是顺口这么说一句,心才放下去。
“好好在家里念点书吧,跟着姊姊哥哥补习功课,免得惹是非——看,这两个牙掉得多么难看!”
“妈,明天我想跟幺舅出去逛逛,顺路看看牙医,我倒真想把这两个牙配起来。”
“天好了再去,一定要幺舅跟着,免得又碰上什么事!”
“我知道,我比谁都知道。”
父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一大一小两个眼珠朝她翻了一下,然后把一撮烟灰吹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