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搭了清早从山脚开行的车,向城里去。静宜没有回来,说好她也在山上住些天,一来陪伴母亲,二来她自己也可以将养些日子。
回来的路好象近了些,尤其是静玲,她不知不觉地在车上睡着了,等她张开眼睛的时候,车已经就要进城了。
“呵,真快,——”
她一面用手绢擦着从嘴角淌下来的口水,一面微笑着向李大岳说。
这时候因为要走一条不平的路面,汽车已经把速度减下来,不久车就钻进了城门洞,车照例地又停下来,宪兵不在那里,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警察凑近窗口张望一下就算了。
“真奇怪,那些宪兵倒没有来,真是,老虎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猛然间一个卖报的孩子大声叫着跑过来,她即刻从袋里摸出钱来,买了一份报纸。
“幺舅,您看!想不到一天就出了大事!”
“什么事,呵?”
李大岳赶紧把头凑过来,看到要闻上用特号字排出的标题说明由于日本人的意志,中央的宪兵,军队,政训部,省市党部一律在今天撤退。而且负责的当局,也有重要的撤换。
一时间,静玲倒反而沉默了,她不知道怎样来表示她心中的感想;李大岳张大眼睛一个字不放松地读着那张报纸,一直到车到了终点,他们走下来,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才说:
“我真不明白,中国到底还是不是一个独立国,为什么自己不能给自己做主张,反要听从敌人的话?”
天气原来也有点热,他又很愤慨,在他的前额上挂满了豆子样大小的汗珠。
“不过这件事做得倒很顺人心。”
静玲很高兴,很悠闲地回答着。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他们这些人还不是都腐败到极点?人民早已厌恶他们了,可是没有办法,如今我们的敌人替我们弄好,要他们都滚开,这还不是一件极好的事么?”
“那不对,那不对,你的话说得太偏了,个人的,一部分的都不算什么,这是整个国家的危机,中国照这样下去那还得了。”
这个军人型的汉子,急得只是冒汗,他有许多话在心里说不出来,就是说出来别人也不要听他。
“你放心;不会就这样子下去的,世界时时都在变,我们的国家又何尝不然?如果我们的当局将来不和日本人战争,一定有人会和日本人战争的。”
“我不管,不论是谁,只要和日本人去打仗,我就投效,就是要我当一名士兵也干,哪个小子含糊就不是人!”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了家,在骄阳之下,家是沉静地躺着。静玲一面按着电铃一面捶着门,才把那个午睡的老王叫醒,他打开门,看见他们,很恭顺地说:
“您回来了,您用过饭么?”
“还没有,快告诉他们去预备!”
静玲象是很不耐烦地说,随后就笔直地跑进房去。
在小客厅里看到父亲正和静纯对坐着不知说些什么,一看见他们进来,突然就停止了,静纯懒懒地招呼了一下,就要走出去,静玲却喊住他:
“大哥,先不要走,你看过今天报纸没有?”
静纯毫无兴致地摇摇头,父亲也好象忽然记起来什么似的有点惋惜似的说:
“唉,我也忘记看了,去问问老王,今天的报送来没有?”
“我这里有一份,您先看吧。”
静玲说着就把一张报递过去,父亲赶紧把花镜架上,他还没有看,就忽然想起似的问着:
“你母亲近来好么?”
“她好,大姊陪她住在山上了。”
这之后,他才安心地朗读出标题来,一面摇着头叹气,顶多看完了四号字的提要,他就愤愤地把报纸向地上一丢,静玲赶着就说:
“我们真得和日本人算账了!”
“算什么!中国哪里敌得住日本!”
静玲的话完全落了空,不平地说:
“为什么敌不住日本人?您想,我们有这么大的国土,这么多人民……”
她的父亲一直不断地的叹息,不等她说完,就岔断了她的话头。
“我们有什么敌得住别人?这么多年来你打我,我打你,东三省那么好的省分都白白送掉了,全中国还架得住送几次?”
“爸爸,不应该象您那样说,中国有新的一代,那才是新中国的建设者。”
“唉,我都看透了,中国从辛亥革命以来,不知道有几次大的变故了,如今还不是那些人在弄?我自然知道象我这样的人没有用,可是几次革命都没有能把我铲除。事实上政府中象我这样的人,不如我的人还多得很,你想,还怎么能有所作为呢!”
“爸,我不相信,一二八不是也打了好几个月,现在我们又过了些日子,不会不如一二八的。您不信问问幺舅,他会告诉您。”
李大岳从进来以后就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沉思着什么,还是当静玲说到他,才象惊觉似的醒过来。
“什么,一二八?唉,那都过去了,打得真痛快呵。”
“也亏你们,”黄俭之半感慨似的说,“别人用的是飞机大炮,你们用步枪手榴弹大刀,实力方面无论如何是不能比的。”
说过后,他无望地摇着头,静玲简直觉得有点不能忍耐了,抢着说:
“一二八已经过去五六年了,我们从那次教训以后当然也有相当的准备。”
“准备什么,还不是一面准备一面消耗,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更打动了李大岳,说到这一节他的心中也着实有点难过,静玲一时间好象也没有话好说了,可是她心中有一份青年人的热心和乐观,而且对于将来她也肯信赖,她想眼前空想起来也许是无路可走,到了时机,自然就会有办法的。
“反正,——反正,中国不会亡在日本人手里,有一天我们和日本人作战,许多方面的人,许多支军队都会联合起来,向着我们唯一的敌人进攻,那时候,——那时候才可以测验出我们的力量!我知道幺舅一定会投效,我也去——”
“你去,你去做什么?”
黄俭之轻蔑地向她说。
“什么不能做,女兵也不是没有的,至少他们还可以做看护,做宣传员,总之,我能尽我一份的力量。”
“譬如不能尽力的呢!”
“那只有灭亡,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下去!——”
静玲毫不思索地说着,话已经说出了口之后,才觉得自己失言,她很想把话扯开去;可是一时间她显得异常拙笨,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的脸红涨着,低下头去,偷偷地用眼睛瞟着父亲的不愉快的脸。她想他一定会责问她的,可是过了些时也没有,那可怕的沉寂紧紧地锁住他们,使她的心觉得更焦灼,困苦。
李大岳也觉出来这句话有些不妥当,他也想用什么话岔开,他用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皮,也是做着徒然的思索。
还是黄俭之,象一片浮云飞过的蓝天一样,又恢复原来的态度,走到她的身旁,象对小孩子似的轻轻地拍着她的头:
“我希望那时候我们都能做点事,为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我也相信中国是不会亡的,不过还需要好好努力。”
这几句话象顿然把障在她心上的黑影撤去了,她知道父亲没有气她,就急遽地抬起头来望着父亲慈和的脸,那两颗急出来的泪珠,还很显然地挂在她的眼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