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来的春日很急迫地就把寒冬挤开了,花草还来不及点缀这个世界,自有成千成万及时行乐的游人在这才从严寒下苏醒过来的大地上穿梭似的逛着。他们也很匆忙,生怕耽误一刻便再也追不回来似的。他们正象世纪末的行乐者一样,以为人生的乐趣就在这最后的一滴了,谁也不肯放过,谁也不肯平白地过去。
每天,从两个车站里流出来大批的旅客,他们很快地就滚到街上,用茫然的眼睛望着四方,然后很快地便拔脚就走。他们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才来的呢?这在他们自己怕也是一个难以答复的问题。
满街上都是那些陌生的旅客。有的是从乡间来,有的从沿海的大都市来,都是赶来鉴赏这个古城来的。有的为留纪念,偷偷地把一方大域砖装在旅箱中。挺着大肚子的,油头粉面的洋场少年,娇滴滴的美女,还有一批从外国或早或晚回来的留学生们,到处“卡拉卡拉”地对着镜头,好象锦绣江山只要在他那底片上留下影迹就万事皆休了似的。
在课堂里,当着那老先生正摇头晃脑地高诵低解《两都赋》的时候,黄静玲偷偷把一张纸条送给赵刚,那上面写着:
“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日子就该这样过去么?”
“等到下课我们再说好不好?”
“我不,我偏不在乎这个老古董,我简直受不了。”
“怎么办,我们又跑不出去,点名的还没有过去。”
正在这时候,一个同学被春困抓住了,从座位上滚下去,惹起大家的哄笑,那个老先生瞪着眼睛望,过后就象唱一般地吟出来。
“是乃朽木也,是乃粪土之墙也,……”
当着这许多声音爆成一片的时节,静玲就大声地和赵刚说:
“你走不走,我要跑出去了!”
赵刚只做一个手势,要她再等一下的意思,笑声还没有停,下课铃声就响起来了,大众都很欢欣地哄着出去了。
“这不成,——”静玲很忧心似的和赵刚说,“日子怎么能过得这么松散?看看学校里面,看看整个的城,说好听的是充满了和平的气氛,说不好听的是麻木不仁,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努力,……”
她非常激动,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再要说下去的,一下被什么哽住了,说不下去,只是用一双那瞪得溜圆的眼睛望着赵刚,等待他的解释。
可是他许久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走着,不断“咯咯”拉响他的骨节。正在这时候,宋明光迎面走了来。
“喂,正好我碰见你们,这一个星期我们到××园去远足,要我来通知你们,……”
还不等宋明光的话说完,静玲就用力地摇着她的头,嘴里连珠般地爆出来。
“不去,我不去,我没有那份心肠!……”
宋明光只是微笑着和她说:
“黄静玲,不要气急,谁也不会有那份心肠去游玩。你去了自然会明白。”
这才挑动了她的热情,她殷切地问:
“是么?是么?星期日几点钟?从什么地方出发?”
“上午六点到学校来,我们一齐去就好了。”
“好,我一定来,我一定来,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谈谈好不好?”
“不,我还有事,我还要通知许多人,回头我们再找你们去。”
当着他们走到布告栏的前面静玲就说:
“你看,你看,这不是星期郊游的布告么?”
“再仔细看看!”
静玲果然听从他的话站下来看着那张画得很好看的启事。在空白的地方画着一幅很美丽的风景画,特意说明有丰富的午餐,还有直达的汽车,只要到××宿舍签名,一点费用也不收。
“那真奇怪,既然有布告,宋明光何必又特意来通知我们!”
“你还看不出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噢,怪不得我不相信有那么多钱,可是为什么那样巧,都到一个地方,又是同时?”
“那就难说了,去看吧,在这广大的社会里,有各种不同的事,睁开眼看吧,我想我们还很需要磨炼呢!”
“我也这么想,我真看不惯,这是什么岁月呵,许多人还在梦里活着!自从××事变全解决以后大家都在伸直身子喘一口气,好象天下太平了似的,他们象是再也不需要战争了,我不知道我们真要是和敌人打起来,他们抱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那些学者名流正在两方请愿,想把这个城算是文化城——”
“文化城有什么用?”
“那意思就是说:‘我们保持超然的态度,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日本的,谁有力量就是谁的,可是千万不能使这个城受一点损害。’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最高的理想!”
“那不是汉奸卖国贼的论调么?”
“还用说,你看看那批人,哪有一个好的。”
“假使我要是有力量就把这些忘记国家的民族败种都杀了。”
“轻点,当心他们全把我们杀了。”
正在这时候,远远有一堆人走过来了,走到他们近前,中间跳出一个来,一把抓住静玲的手臂,那原来是Mary柳。
“That’s you,我很久没看见你了,How do you do?最近你看见静珠么?”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静玲很不耐烦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是那个柳女士一面不自然地笑着,一面紧紧地拉住她。
“Will you join in this Saturday’s party!”
她用鼻子一翘,指着那张美丽的广告,还没有等她回答,她又说:
“要是去的话,我就可以代你签名it is a merry party。”
“对不起,我早另外有一个约会,——”
静玲也假做出顶客气的样子,那个Mary柳就狠狠地盯了赵刚一眼。过后就有声有色地说着:
“Oh I am very sorry,我真对不起你们,我希望你们有一个sweet time,好,下次我再约你吧,Bye-Bye-Bye-Bye!”
她又投到那群人中,向着前面滚去了,静玲极其厌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过后就和赵刚说:
“走,走,碰见这个怪东西,真气人!”
“你以为她怪么?她很有路道。”
在走着的时候,赵刚和她说。
“我不信,她有什么路道!”
赵刚把声音放低了,轻轻地说:
“她不是中国人……”
“真的么,难道她是日本人。”
“那也不是,她大约是高丽人。”
“朝鲜人不是有许多有志之士,时时都在和日本人对抗的么!”
“不错,那是最好的一些,我们中间就有,还有一些可是什么都不懂,一味玩乐,忘记自己的国家。”
“不错,有这种人,我想Mary柳就是这一类。”
“你怎么知道?”
“有人调查过,她不是说课余给人做家庭教师么?你想哪一个家庭会要她,她不过借这个名字来遮掩,和那些日本人来往。”
静玲好象打了一个寒战,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事,不过她还有点疑问。
“那么为什么她也参加我们的爱国运动?”
“那也是计策,免得露出马脚来。”
“真可怕,我一点也想不到——”
“有许多怪事真是解不通的,按照我们的想法他们已经受了这么多苦难,就该充满了反抗的精神才对,事实上可不然,所以我们随时都要注意,随时都要提防,免得上当。”
“一点不错,我们都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