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年以来,李大岳忽然有了夜里睡不着觉的毛病,他知道那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闲,心又总不安宁,时时东想西想,到了晚上睡到床上也不能沉静,于是就担心着会睡不着,果然就睡不着了。他懂得要睡得好就该日里多劳碌,他就时常帮着老王作许多事,尤其是那吹上了天的藤萝架,简直是他一个人弄好的:可是渐渐地工作的事情完了,他又懒下来。他明白这样下去总不可以,一定得好好有个交代。
那一晚上的风助长了他的不眠,本来黄昏的时节,风势杀了些:可是吃过晚饭就更凶猛地刮起来,关紧的百叶窗每一条木板都吹得响。
他听见黄俭之向老王叫要小心火烛,他就拿了电筒到院里四周走一个圈,不知哪里飞来的木棒着实地打在他的膀子上,象谁给了他一拳。
“妈的。——”
他脱口叫出来,可是立刻想起了从前的生活。他象彻悟似的想到。
“我还得回去的,我本来过的是野活野长的日子,怎么能象一只家畜似的关在院子里?”
走回房里,他深思似的想着,他想他实在该离开别人的这个家了。外面的风声正象千军万马的召唤,要他出去和他们一起去攻击,去战斗,又是他,真是连自己也想不起怎样过去的,这将近一年的日子,他一匹驰骋千里的良马,他也想起一把宝剑;谁说他自己也甘愿生了锈或是无用的老死枥下?
他陡地站起,窗外的风正大,人们想来早已睡了,可是他不耐的彷徨往返,电灯也象是摇着,还象暗了些,一腔难言的烦闷,正象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他用自己的拳头使力地击打着胸前,咚咚地响,他是想捶散那一团烦闷,可是他只木木地,连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难道我就这样下去了么?难道我就这样下去了么?”
他自己不断地问着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风还是强暴地吼着,他想时间一定很晚了,什么也不顾,就脱下衣服睡到床上。
他赶紧关了灯,想在黑暗的境界中求得心的安静;可是他的心还是应和着,外面不曾安静下去的风声急剧地跳动。他还觉得细小的沙粒纷纷落在脸上,牙齿中间更积了许多,甚至于他觉得喉咙都被塞住了,他不得不又开了灯,从床上跳下去,倒一杯水去漱口。他觉得嘴清爽得多了,他相信这一下他可以很快地入睡。
当他再睡到床上关了灯,他的神智又是很清楚,滚在外面的风正象发怒的海涛,他就真觉得自己象坐在一只无依无傍的小船上,震荡着,摇晃着,波浪随时想吞噬它,暴风随时想颠覆它;他想到他最需要一点火亮和指路的指南针。要从毁灭之中逃出去,他一定要正确的引导。
“可是我的引导在哪里呢?我的指南针在哪里呢?”
他简直有点悲哀了,他不甘沉没,又没有那大智大慧的力量向前,只得在这茫茫之中忍受着心灵的折磨。
好容易才睡着了,仿佛是傍着悬崖的小径前进。忽然一脚迈空了,立刻全身沉下去,惊了一身冷汗醒转来,原来是一节似梦非梦的幻境。还记得幼小的时候,这样惊醒了之后,一定是哭着,母亲就会说:“孩子,不要怕,那是身体在生长呢。”现在还要解释为生长,连自己也要哑然失笑了,他记得在书上看到,这原来是神经衰弱的现象。
“——一定是神经衰弱,”他自己心里肯定地想着,“我这么一个军人,还会神经衰弱,那也算笑话!”
于是他又抛开这一切想头,伏在枕上追寻他的安眠,可是好象又睡了不久,如同真一下一下地敲着他的脑子一样,他不得不愤怒地叫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
这却惊醒了他自己,原来有一个人敲他的门。
“谁呀?有什么事?”
“幺舅,是我,我有事找你。”
“天还没有亮,过一会儿再来吧。”
“还没有亮!——”这句话惹急了静玲,她也不等他的话,推开门就进来,别的话也不说,赶着替他打开窗户推开了百叶窗,“你看,多么大的太阳!”
“呵!真的,风也停了,还出了太阳。”
李大岳也快慰地说着,他的手揉着那一双觉得有些疲困的眼睛。
“幺舅,你快点起来,我找你到河边看点东西。”
“河边,河边有什么好看的。”
“不要说了吧,你快点起来,我在院子里等你,回来再洗脸。”
静玲说着就先走出去,站到院子里,还听到河里的急流的声响。
李大岳果然很快就出来了,她招呼他,一同走出大门,向左转走到了河边。
“呵,想不到河里涨了水!”
黄色的河水翻滚着,也激起小小的白色的泡沫向下游迅速地流去。
“——真想不到今天还有一个蓝天!这两天可真闷死人,连一口气也喘不出来,——”
“幺舅,我不要你看蓝天来的,你看那边,——”
从上游,好象漂着两三件包袱似的,随着水流冲过来,有的是蓝色,有的又是黑色,到了眼前他才看到那原来是泡得肿胀的淹死的尸首,朝天的脸象一只灰白色的大球,看不出鼻眼和嘴来,有的脸朝下,手背在上面,好象被什么绑住似的。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淹死呢?”
李大岳说着,怜悯地摇着头。
“清早我本来想看水势,没有想到漂来这么多尸首,我才叫你来着。”
“也许是在河边的老百姓,一阵水来了,没有赶得及躲,就给淹死了——”
“不象,不象——”静玲直摇头,“你看,没有小孩子,也没有女人,倒都象做苦工的男人,你不信你看,又漂过来了。”
静玲用手指点着,这一次,总象有一二十个黑点,漂过来,当着那些尸首经过他们的面前,果然那里面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孩子。
“我说得怎么样,都是男人,两只手总是拢在一处,一定是绑着的。”
“这倒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大岳抓着自己的下巴,一定也想不出道理来。
“幺舅,你知道走私的事么?”
静玲忽然这样问着他。
“就是在报上看过一点,不大知道详情。”
“昨天我去车站看过了,正看见那些浪人抢私货,把海关上的人给打散了。”
“唉,中国人真没办法。”
“不要说中国人,外国人能有什么法子?昨天不就有一个外国记者么?正在他们抢的时候偷偷照了几张相片,不知怎么一来给一个浪人看见了,他赶过去就给那个外国人一拳,把照相机抢下来,当场取出底片,还把照相机给摔了,那个外国人正要和他们讲理,一群浪人赶过去,这个一拳,那个一脚,把外国人打跑了,——”
“你呢?”
“我也是那阵子跑的,我何苦吃那些眼前亏?反正我也看见了,我相信尸首也与日本人有关。”
“不见得吧,”李大岳不信地摇着头,“那能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他们去抢私货,还要用中国工人,怕就是把那些中国人杀了,丢在河里。”
李大岳想了想还是摇着头说:
“我想不是,他们没有理由弄死那些工人,他们走私也不是一次两次就算数——你看,你看,又漂过来了。”
他们朝远处望,果然又是许多无告的冤魂,从河面上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