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行驶的列车把一切都丢在后面:城池,房屋,树木,小河。倚在车厢里的静玲,把车轮击打着铁轨的有规律的声音,都幻成不屈服的叫喊。眼前的景物飞一般地倒驶下去。
她忽然记起了李明方,她就站起来想到前边的车厢去看。才站在过道那里,就看到前面的一节车象装满了的箱子一样,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脚。她又颓然地坐到座位上,茫然地想着:
“这可怎么办呢?她又没有来,到××住到什么地方去?再说要是遇到盘查我也不能说是她的姊妹了,我也不能说是到她的家——”
当她被这些烦乱的问题所扰的时候,车戛然地进了站。月台上的木牌写着××门三个大字,在这里她看见那凶眉恶眼的日本兵值岗,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稍远的地方有一架机关枪,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在车边,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顺着列车把他那长着杂乱的胡子的脸朝每一个窗口张望一下。过了许多的时候,这列车才继续行驶。
没有几十分钟,又停住了,那是××。车上的人低低地说,芦沟桥就离这里不远,她就把眼睛极目地望出去,可是她看到的只是那无边的土地,她的眼得不着一个着落。而且在这里她也看不到那咆哮的永定河。
在××列车停了更久的时候,从另外铁轨上飞驰驶过去的都是那些装满了日本兵和军火的车,在这里,曾经有过激烈的战斗,在报上说起来是早已化为平地,她所看到的虽然不是溜平的地面,却也找不到一间完整的屋子。半截墙和一堆瓦砾,还有烧焦了的梁柱,狗在那上面嗅着,随即失望地走开了。
在树林前面的草地上。成群的战马在啮着草,它们有时也象得意似的仰起头来嘶鸣,在树林旁的小河里日本兵赤裸着身子在游泳,他们那粗犷的笑声把林中的鸟惊得在天空盘旋。
她的心象被绞着似的疼痛,她盼望车能即刻开驶,可是因为这个车站上的员工已经不见了,执行管理的是日本兵,所以他尽是把那些兵车放行,却把他们这列车给停在这里。
她只得装成睡着了的样子把眼睛闭起来,一直到车又开始驶行,她才又睁开了眼睛。
原来只需要二小时半的行车时刻,如今却用了十一小时,当着火车快要到××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沉沉了。
车渐渐慢下来,也经过一番激战的××市区,眼睛只看到废墟,夕阳里染血的旗子在灰紫的苍茫中翻飞,短促的不与人喜的号音在空中激荡着。
“到××了!”
人声在空中激荡着。
“到××了!”
有人这么说着,各自都有了一番戒心,早就知道这是从××出来的人们一道难关。每个人都象深思似的想着。
车终于停下来了,人们又从那一长行的列车里漏出来。她也随着人们走下来,一个脚夫拿了她的行箧才在走的时节,突然觉出来有一个手轻轻地拍拍她,她的心一沉,回过头去,才象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明方,原来是你,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你坐在哪里,我就没有看见!”
“我也没有看见你,我还想到找你,可是连看都看不过去,不用说走了。”
“我买的二等,可是挤在三等里,好不容易,真难为这一路!”
李明方长长吐了一口气。
“一路上都在担心,我想你没有来可怎么办!我坐的是头等,买的飞票。”
“连车票也有卖飞的,真想不到了,一块儿到我家去住些天吧。”
“看吧,我还要赶路。”
这时,她们已经随了人的流走近栅门了。在栅门的外边,有两排日本兵,在那后边还有几个便衣的日本人和中国人。他们用那冒着凶焰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扫着,随时有不顺他们眼的,就给拉到行列外面去。李明方看了黄静玲一眼,她们两个就象姊妹般地并肩走着!
走在她们前头的是一个商人模样的旅客,不知道那个日本人怎么看上了他,一把抓住他,他的脸立刻就吓得雪白,那张嘴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我,我,……”
她们全被这情景抓住了,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可是一只手把黄静玲一拉,同时还有那粗暴的声音在叫:
“看什么,还不快点走!”
她们吓了一跳,走过去才回头看,原来就是那个帮助日本人检查的中国人,他乘着那个日本人和那个乘客打麻烦的时候,用他的手不断地推着拉着:
“走走,快点走,他妈的,再不快点老子要打人。”
他虚举起拳头来,并没有落下去,那些乘客就象赶着过栅栏的羊群,迅速地钻出来。
她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下,才满怀感触地移动她们的脚步,她们的心里不断地说着:
“中国不会亡,中国还不会亡!”
走出车站,天已经黑下来了。两旁的街屋也是一片瓦砾,黑漆漆地躺在那里,只有那不十分亮的街灯,照着那条冷静的街。
黄静玲默默地随着李明方走,她自己连方向都辨不出,可是她知道李明方一定很熟悉,因为她的家在这里。
还没有走多远,就到了一座大桥前,在河的那边,灯火照样辉煌地照着;可是这边却是死一般的黑暗,在桥头,穿制服的巡捕大声叫着:
“快走呵,快走呵,就要拉桥了!”
于是那些可怜的羔羊,又争先恐后地挤进去,过了桥,那些没有地方可去的,就把行李摊在路边,身子坐上去;可是她们很快地就叫到两辆洋车。
人照样地挤着,还都是那么高兴,戏园,酒馆的门前堆满了人,笑语在街上嚷着。巡捕用木棒没头没脑地打着车夫,汽车和电车挤着在街上奔跑,把那个交通巡捕忙得只是淌汗。可是当他打起手势来还一点也不含糊。
“这就是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