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

  第二天早晨,他们照样到学校去,可是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静珠也没有回来,静宜就低低地问着静玲:

  “您在学校里看见她没有?”

  “我向例看不到她。”

  “也许她走了吧?”

  “不见得,我还不相信她有这份勇气,怕又是有人请她吃晚饭。”

  “不,我好象有一点预感,才觉得她要拿自己的一生做孤注,早知道她是这样的脾气,我就不该和她说真话了。”

  “唉,您不说真话也没有用,她总有方法为自己辩护,她简直是替我们黄家丢脸。”

  “丢脸还是小事,怕她把自己糟蹋了。”

  “她太看轻了自己,假使将来真的照她自己的话做去,我真不明白她是跟谁赌这口气?”

  “还不是自己跟自己赌一口气!”

  静宜意味深长地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在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担着心生怕父亲或是母亲问起来,难得回答,还好,菁姑没有下来吃饭,因为昨天生气的缘故,否则她一定要多嘴问询了。

  可是大家都好象故意避开这个问题不谈,格外显得沉默,显得无话可说。

  吃完了晚饭,静宜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心里想:

  “难道母亲也知道了么?假使又有一个离开家,那母亲不知道要怎样难过了!”

  她洗过脸之后,又到母亲的房里去,把一切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她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关了电灯,捻开台灯,微弱的光恰好照了整间房,她坐在迎窗的书桌前,两手支着两颊,似想非想地静静坐着。

  她是在谛听,听着一声狗叫,或是一声打门的音响,甚至于连老王的混浊不清的语音也使她企望;可是一切都那么静,静得象冬日的池塘。

  远地有车的声音和人语了,她兴奋地站起来,心里想着,“该是她回来了吧?”那声音果然愈来愈大了;她的心更充满了喜悦,脸贴着玻璃朝外望去,心里想:“我还得好好劝她一次,我不能看到她自己跨到井里去淹死,还使一家人都为她悲伤,……”可是车声和人声又渐渐地小了,终于在那黯黑的夜里消失了。

  她颓然地坐下来,仰望着天空,闪烁的星星象相对细语;可是她只是一个人,在任何方面说起来,都是空自等待着。

  忽然壁钟响了,那好象震醒了她的灵魂,一下一下地清澈地敲在她的心上,她数着,一直数到十一下,一切又都静止了,万物重复陷进黑暗的深渊中,她的心中低低叫着:“已经十一点了。”

  在无聊中她重又站起来,忽然拉开了房门走到门外暗黑的甬道中,只有从一扇没有关紧的门透出一线灯光,恰象圣光一样地布着微亮。她心里想:

  “这是谁呢,还没有睡?”

  为了怕惊醒别人,她悄悄地走着,她已经想到那是静婉了,她就轻轻地敲着门。

  “谁呵?”

  当着那细弱的声音响着的时候,她已经推开门进去了。

  “呵,原来是大姊,我还当是谁呢?”

  静婉正用长枕垫了后背在床上倚坐着,看见静宜进来了,急忙放下手里的书,床边小桌上的灯把她的脸照得格外惨白,只是在两颊那里,因为羞急,象开了两朵不衬合的鲜红花朵。

  “您这么晚还没有睡?”

  静宜说着,就坐到床边,顺手拿起来放在枕旁的几本书。

  “实在睡不着,成天成夜地躺着把头都闹昏了。”

  静宜低着头看着那几本书名,原来是《漱玉词断肠词选》,《曼珠小说》,还有一本是宣纸手抄的《大鸣诗稿》,在这本书里,仿佛还零碎地夹着几张草稿。

  “您不应该看书的,更不应该看这种书,医生不是说要您好好躺一年,就可以起来,连报纸都不能读么?”

  “我知道,可是我太闷了。”

  她说着低下头去,在看着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指。

  “我替您收起来吧,等待您好了的时候再给您。”

  静婉立刻就象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似的睁大两只眼睛望着那本《大鸣诗稿》。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弄丢了,等你好了的时候就还给你,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

  静婉摇着头,她那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她。

  “好好睡吧,静婉,医生本来不要你动的,你倒时时坐起来,时候不早了,——”

  静宜一面说着,一面抽出她倚在背后的枕头,给她放平,看着她躺下去,还把被角替她拉好,都弄妥当了之后,她才说:

  “你自己熄灯吧。”

  她正要走出去,静婉又叫住她!

  “大姊,我问你一件事。”她极其小心地说,“是不是静珠不回来了?”

  “没有,没有,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静珠自己和我说,她没有说不回来,可是今天晚上她没有来看我。”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有说什么,只说她心里烦得很。”

  “其实事情简单得很,她用不着烦,她有什么可烦的呢?”

  “呵,各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那不是别人可以想得到的!”

  “好,好,不要说了吧,早点睡,明天再谈。”

  她急急地走出去把门为她关好,又借着从自己房里透出来的烛光,走了回去。

  夜更寂静了,她把书向桌上一投,里面落下一张纸,她拾起来看,那好象是静婉的笔迹,排着长短句,她心里想着:“这个孩子也做起诗来了。”

  夜更沉静了,她把那张诗稿夹在书里,忽然警惕似的想到:“呵呵,春天又来了!”

  她脱了衣服,睡到床上,把灯关了,壁钟又在响着,她数到十二下。

  一连三天也没有静珠的影子,人们都好象故意避免着不提起她来,连母亲也象是如此。可是每个人都预感到一定要有什么事发生,正如同雨风将来的时候。不但同别人不说起来,也许连自己也避免想到,终于在第四天下学的时候,静玲慌慌张张寻着静宜,把她拉到她自己的房里,她才说:

  “今天在报上我看到了静珠结婚的启事,——”

  静宜赶紧问着她:

  “是和那个什么外交专员么?”

  “不是他还有谁!”静玲也气冲冲地说,她几乎想哭了,“好几个同学都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自己也看见报纸。”

  “唉,我真是忙得连报纸也没有看,走,我们把报纸找来,我想一定在幺舅的房里。”

  她们一边说,一边匆促地走下去,把李大岳的门叫开,他正在房里写大字,问起他来的时候他说什么也没有看见,报纸也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糟,怎么今天的报纸就不见了呢?”

  “你看,垫在这下面的不是报纸么?”

  静玲从李大岳写字的纸下抽出一张黑迹斑驳的报纸来,看日子,果然就是当天的报纸。静玲拿起来找寻,终于她说:

  “就是这里,——可是不知被谁剪掉了。”

  静宜看见,果然那张报纸上齐齐整整剪掉一条。

  “怪不得我没有看见。”

  李大岳惋惜似的说,静宜却低沉地说出来:

  “就让它在我们的心上永远是一个空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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