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到了紫云山将近十一点钟了。太阳已经高高地挂起来,可是并不觉得热,静宜坐了一乘小轿,他们两个随在后面走着。

  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山,遮在前面,丛生的松柏切断了视线,向上望不见什么,好象连路也没有;可是随着轿子坐了一阵,他们已经走在松柏荫下的石径上了。微风吹着,树林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象有极隐秘的琐细的话语,当着枝叶相触的时候,极巧妙地传过去了。

  “五妹,你不累么?”

  “我?——我才一点也不累,象这样的路走一天也算不得什么。幺舅,你呢?”

  李大岳没有回答,只微微笑着,静玲很快也就明白了军人们对于行路总有一番训练。但是她忽然想起来,还有一点可以争执的,就偏了头部,和他说:

  “你笑什么呢?做官长的还不是有马骑,用不到自己走路,——”

  “那倒不见得,有时候我们还是要跑的,再说在学校的时候,那还不是和兵士一样。”

  “不过人是容易懒下去的,尤其是象你们,有了一点小地位只想怎么舒服,——”

  “好,你也把我看成那类人,回头我们比赛跑山,你就知道我了。”

  正在他们争论的时候,轿子已经在一座油绿色的小建筑的前面停下来,不知道阿梅的眼睛怎么会那么尖,她早已从门里跳出来了。

  “啊,大小姐,五小姐你们怎么今天才来?我想你们该来了,太太昨天还和我说呢,说是你们再不来,就要我下山去看看,怕有什么事情,——”

  阿梅急急地说着,接过什物,也许因为生活太寂寥的原因,在她的脸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太太呢?”

  “她睡着了,等一会儿就要醒的,老爷好么?大少爷好么?少奶奶好么?……”

  “阿梅,你怎么说这许多话?快来见过舅老爷吧。”

  “舅老爷”,连她也觉得很奇怪,就从来也不知道哪里有一个舅老爷。可是她机灵地立刻说:“舅老爷好!”

  踏进木栅门,一架紫藤萝正遮住了阳光。几只在地上啄食的鸽子,惊得飞起来了。

  拉开绿纱门,他们都放轻了脚步,李大岳就坐在外屋的一张藤椅上,静宜和静玲随了阿梅走到里面的卧室。在细纱帐里,母亲正安闲地睡着。她好象胖了些,脸色也好起些。

  阿梅忙着倒洗脸水,很仔细地踏了脚尖走路,好象愈小心愈要出事似的,一下碰到门,母亲果然就惊醒了。她才一看见她们,好象不相信似的,立刻拉开帐子,这时候,她们早走到她的床前,同声问着她好。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我连做梦都想着你们呵,我的孩子!”

  她这样说着,眼睛立刻就有点潮润了。这时静宜和静玲早已各自伸过去一只手,放到母亲手掌中。

  “妈,我们才来,还没有多少时候,您不看阿梅才给我们倒洗脸水么?”

  “快去洗脸,这么大热的天,小五,你看你怎么出了这许多汗?”

  “我们是走上来的,大姊一个人坐轿子。”

  “真是,你还是那么野,快到二十的姑娘了,还是这样无束无管。——”

  “这样子才好,身体好,精神好,和男孩子一样,将来一同上前线打日本人。”

  “不要乱说,你们饿了么?”

  “不饿,倒是想喝一点水。”

  “阿梅,快去把井里的西瓜给他们开了。”

  “妈,您上山以来身体倒是真好得多了。”

  “是的,我每天早晨晚上还出去散散步,这里的空气好,也安静得多。我看静宜,你就不必回去吧,随我住在这里。”

  “您不是说有我在家您在山上才安心么?”

  “那也不过就是说说,难道我就不想你们么,不惦记你们么?如今我什么都想开了,管他这些那些呢,把身子将养好了,我真要好好看你们几年呢!”

  母亲说,极愉快地笑着,随后她又说:

  “我总是好的多想一下,不好的丢在一旁,我实在管不了那许多,——可是静宜,茵姑儿这一阵有信来没有?”

  “有,她近来很好,也在教书,还说已经有了身孕——”

  “那可快点写信给她,要她好好留意,不得含糊。就说茵姑儿的事吧,我早就想定算她出一次远门,一时不得回来,这样我的心就安得下去了,你爸爸近来好么?”

  “爸爸很好,您什么都不用惦念,——”

  “唉,我是不惦念,不过有时候常常想起来。”

  “妈,我还忘记告诉您,幺舅来了。”

  “谁?谁是幺舅?”

  母亲的声音顿时改了,脸上的一点血不知道一下都到哪里去了,把方才兴高采烈来告诉她的静玲也吓得呆了,这时候李大岳走进来,他的声音也有一点打着抖,低低地说:

  “姊姊,我来了,您这一向好么?”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做什么来?”

  她立刻气冲冲地放大了声音说。

  “我才从南边来,特意到这里来看看您和姊夫。”

  “我用你看看!不是和你们早就说过么,俗话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呢,你们只当我已经死了,世上再也没有我这一个人,……”

  “姊姊,您干什么这样说?李家一门就剩下您和我,您还和我也赌气么?”

  这句话好象打中了她,她一些时没有说话,然后仰起脸来,笔直地望着李大岳的脸。不知为了什么,就从她的眼角,滚下两行晶莹的泪珠。

  静玲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静宜更紧地握着母亲的手,看见她流下泪来,轻轻地用手绢为她擦拭。她自己也抹着眼睛,她想能更清楚地看一看李大岳的脸。

  李大岳的心,原是怦怦地跳着,在严姊的面前,他好象还只是一个不知事的孩子,而且是有了过失,虽然对于这过失他自己也有点茫然,不知道该从哪一面认错才好。

  “姊姊,您不要生我的气,总而言之我不会做什么对不起您的和对不起我自己的事。”

  “好,你坐下吧,这么许多年,你做了些什么事?”

  “我一直在军队里。”

  “军队里,你不记得两句俗话么,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妈,不是这样,在外国当兵的都是好男,现在中国的军人和从前也不同,都是些有知识的人。”

  “照你的说法连女人也要当兵哩。”

  “总有那一天,女人和男人一样都要拿起枪保国家。”

  这时候阿梅捧了切好的西瓜进来,母亲就吩咐着:

  “你们快吃吧,——阿梅你去给他们预备饭。”

  “我们自己带的有面包什么的。”

  “那算什么,人总得好好吃饭。”

  他们在吃西瓜的时候,她的眼睛一时也没有放松去看他。当他用手绢擦鼻子的时候,使她更清楚地记起来他的习惯,那就是从下面把鼻尖推上去似的。她记起来些什么,突然地向他问:

  “你额角上的那块伤疤呢?”

  “还在这里,”——他很快地回答着,把垂下来的头发掠上去,显给她看,“您还记得我那块伤疤,我的身上这几年不知添了多少新伤哩!”

  “你的身体倒很好,——我,我可不成了!”

  她象十分感慨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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