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五

  静玲才上了楼,母亲就叫住她,突然问她:

  “静茵的信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事,她给您拜年,——您怎么知道她有信来呢?”

  “你大哥告诉我的,都象你,什么事都背着我,生怕我知道,——”

  “不是,妈,您不知道。——”

  静玲有点急,她就更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是好孩子就快点替我写封信要她回到家里来,我真想看看她,什么责任都由我担,她可以住个把月再回去——”

  “我想她怕爸爸不原谅她!”

  “都有我就是了,你爸爸也不会骂她,你还看不出来么,他自从戒了酒之后脾气可改得多了。”

  “好,我告诉她吧。”

  “记着,要她赶着年前回来,我们又可以好好过一个快活年,可惜静珠那孩子。——”

  “妈您何必管她,她不配做您的女儿!”

  静玲的那股气愤仍然是不可遏止地发出来。

  “什么配不配,还不都是我的亲骨肉。去吧,快快去写信吧。”

  母亲的语音低下来,可是这时候抱着青儿的静宜走进来,静玲才放心地走出去。

  她才走出来就看见菁姑从三楼下来,不断地用她那尖嗓子嚷叫:

  “这可安静多了,这可安静多了。——”

  她的眼睛朝天望,简直不知道她是说给别人听或是说给她自己。那只花猫跟在她的脚后,不住声地叫着。

  静玲站住了,想问她指什么事情说,一想起是元旦,就不愿意和她惹气,只故意和她说:

  “菁姑新年快乐,——”

  “噢,原来是你在这儿,怎么你倒记得起我么?我有什么快乐,还不是凑合着过日子,能吃一口饱饭也就是了,说起来是可比不得你行,正枝正叶没有一点含糊。——”

  静玲的心里老不高兴,心里想:“你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呵!”一看见她头上戴的一支红绒花静玲就又说:

  “您头上的花倒真漂亮。”

  “怎么这也碍了你们的眼?难道我就不配戴这一朵花?”

  静玲不愿意再和她争论,就一转身,进了静婉的房,她正和静纯说着话。

  “你看真气人,她简直跟我找别扭!”

  “谁呀!”

  “除了菁姑还有谁?——”

  “不要理她,只当没有她这个人就是了。”

  这是静纯说。

  “那怎么成,在理论上说不通,她这么一个人原来在宇宙中生存,怎么能说没有呢!”

  “讲理论那你更应该原谅她,生理上心理上都算是变态,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倒不想多说,我只想改善她。”

  “她都是快要活过去的人,还谈得到改善?不要管这些小事,眼光放远,该做的大事还多着呢!”

  从静纯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使静玲觉得很奇怪,她自己的心里也想着不该再计较这些小事,因为连静纯都这么说。她就转过话头去向静婉说:

  “听说医生答应你三月就可以起来了?”

  “是的,唉!这日子过得真难受,再过几个月我就又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了。”

  在她那苍白的脸上,勉强地带着微笑,随后又有一点气愤和一点感叹地说: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爽爽快快地死。”

  “死后也许还有美丽的天国。”

  “什么天国,人死了就完了,化成灰化成泥!”

  静婉的回答倒使静玲觉得不好意思下来了,她心里只在想:“真是一切都变了。”她忽然记起来母亲的吩咐,她就说:

  “我要紧赶着给二姐去写信,妈说的,妈要她回到家里过年。——”

  “年有什么好过的,回到这个家里来可没有什么意思!”

  “妈既然说了,我只好照办,回不回来那就是她的事了,我只告诉她这是妈的意思。”

  她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静纯也伸了一个懒腰,说一声:

  “你还是歇歇吧,我也回房去。”

  静玲走到静宜的房里,她以为那里很安静,没有想到悬着的是那一对翠绿的虎皮鹦鹉,在小床里咿咿哑哑的是学语的青儿,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洋囡囡,她一看就知道那原来是她的。

  青儿看见有人进来,就丢下手中的玩具,张开手臂向着她,她走近床旁,把洋囡囡抱在手中,很温存地轻轻拍着。

  这许久她简直忘记它们了,她好象一个不尽心的母亲,一朝归来,悔恨地抚抱着自己的儿女。看见它的脸脏了,衣裳有的也破了,她的心不知有多么伤痛,正在这时候,静宜推开门就走进来,静玲不及放下,脸只是红涨着。

  青儿爽性哭起来了,静宜赶紧把他抱起来,笑说:

  “多么美丽,小五,你跟孩子抢洋囡囡!”

  “不,我没有和他抢,他要我抱,我没有抱他,——”

  “你,就抱起来洋囡囡,是不是?”

  “我只要抱一下,我还是给他的。”

  静宜说着就把洋囡囡送给青儿,可是他只挥着小手。

  “你看,小孩子都有气性,不要玩你的东西了。”

  “活该,我给他放在床上就是。”

  她说着,放下去了,用右手掠着头发:“我本来想到你这间房子里写信,图个清静,想不到更热闹,我看,我还是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了。”

  “不必,我就走,我问你,你们学校还在上课么?”

  “怎么不上!××事变解决以后更要死板板上课了,好象学生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别的事都不用管,自然就会天下太平似的!”

  静宜对于她的议论象是不发生多么大的兴趣,她就又把话扯到别的上面去:

  “你是给静茵写信吧?”

  “是她的信,问起大姐来的,她很关心你,——”

  “你回信告诉她吧,说我呀,——我——还好。”

  “妈还说要她回来,她的信里也说过年的时节最想家,你猜她会不会回来?”

  “她,她不会回来。”

  静宜坚定地摇着头。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