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卢季韶(继韶)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

继韶先生:

  今日接到来信,我心里觉得非常抱歉:先生来信,每次都是千二八百的大文章,并且语语真挚;而我去信不过是三言五语,还有好些不着要的话,我只可以说两句“对不起”了。

  自从阴历五月节起,我的读书课程比较前几天松懈了好多;脑筋里面也夹杂了许多俗念。天天同伯屏兄说,要给先生写信,总没有写。现在学校里的风潮已经解决,其馀一切连带的都已结束,我心里也觉清净多了。不过我总是摆脱不去一切俗念,又不得不给先生写回信。说的话如果有无意味的地方儿,还求先生原谅啊!

  我的《梦想一》是早已就有的:原来的稿子末尾,还有两句话:“人就这样生活,一直到基督的七世纪。”后来忽然又疑惑人是否能这样生活到永久。所以又写出第二篇来,把头一篇末尾那两句话也删去了。我又不敢自信,所以求先生给我下个批评。

  先生来信中所谓“超人”,我也主张。不过我的意思是人是否能超不能超。先生来信中所谓“教育万能”,我也承认。不过人的秉性不一,品类不齐,教育能不能把人造成一致,也是一个问题。对于此点,先生同我差不多怀一样的疑惑;在现在这样社会里,有谁能答复、解决这样高深、艰难的问题呢?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句话在中国常说。我们这些不甘下流的青年,也不过是“撞钟”而已!至于其馀成败利钝,结果,成效,都可以不管。那么,《梦想二》的问题,不解决,没有答复也好,正不必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我好研究文学,所写出的东西,大半偏于技术,短于思想。近来常看些哲学书,脑筋里也时常没头没尾地瞎想,所以写出两篇《梦想》来,自己觉得有些进益,又巴巴的老远的邮寄给先生看,这才叫作“辽东豕”呢。笑话!笑话!

  我的意志很薄弱,所以有时抱悲观。我又好使气,所以人常说我佯狂。先生在那篇《梦想》里面,可以看出我的口气和性情来。所以与其说我那篇《梦想》是出于思想,不如说是由于感情的冲动。我虽然已竟廿五岁,却依然是个孩子。喜起来,一根鸡毛也是好的,要好好地保护它,赏玩它。恼起来,恨不得把地球一脚踏破。近来天下各国,都有些不如人意的事。所以我对于人类抱悲观;把人类看成一种不可教训的东西。又因为我意志薄弱,所以不想法子救济;只说了一句“仁慈万能的上帝啊!救一救兽性的人!”

  诗是有价值的文学。(野蛮人也有歌谣,可见诗是人类自然的“心之声”。)唐人的古风、长歌、行,我曾下过五七年功夫,读过廿家的专集,对于旧诗,也非常的喜欢作。(“作”字当不起,不如说“胡诌”。)伯屏兄很看见过几首。我对于胡适之的新诗,固然欢喜,也不免怀疑。他那些长腿、曳脚的白话诗,是否可以说是诗的正体?至于近来自命不凡的小新诗人的作品,我更不耐看。诗是音节自然的文学作品,他们那些作品,信口开河,散乱无章,绝对不能叫作诗。我的主张是——

  用新精神作旧体诗。改说一句话,便是——

  用白话表示新精神,却又把旧诗的体裁当利器。

  我又主张长腿、曳脚的新体诗,不如不用韵。(像俄国屠格涅夫的作品[散文诗]。)然而散文诗究竟是诗的别裁,不是诗的正宗。中国的儿歌,据我所知道的,都有些好的。——表情周到,音节自然。我们作新诗,不如拿儿歌来参考。(可惜北大的《中国儿童歌谣集》到现在不曾出版。)

  泰山大概逛不成;北京我或者能去。不过我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做什么事都是瞎撞;去北京不去现在也不能说定。我还有私事(便是极俗不可耐的事)要办,必须到济南去一趟。我眼有毛病;写到这里,不但手酸,而且眼花。详细的情形,我求伯屏兄写信给你罢。

  问先生好与健康!

顾宝随 十年六月廿日夜十二点,在青州


  先生再来信,请把信纸留个边儿,像我这样。我好订起来保藏着。 随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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