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汝昌  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五日至十六日

玉言吾兄史席:

  前昨两日,接奉两札,甚慰悬想。《采桑子》前片“年”字、“前”字、“鲜”字三韵,脱口而出,情景宛然,此是填词最高艺术手腕。过片不独有做作痕迹,而且只有技巧不见情思。“嫁女婚男”似亦不切合主题,是不出奇制胜。老糟落后,良然,良然,至云手忙脚乱、白眉赤眼,即殊不尔。若云玉言之成就,即不佞之欢喜,此尚就两人交谊言之耳。“超师之作”,嫌于禅家常语;“后生可畏”亦是儒门馊话(何必畏,畏个甚底),惟有后来居上,乃是历史唯物论放诸四海而皆准底规律,若不如此,不独无进步,无进化,即人类之灭绝亦已久矣。(不佞于此忽然使出登台说法伎俩,言兄前何必如此?所谓习与性成乎?)然不佞之所以不赋公私合营,此则自有其主观底原因。生长农村,虽为地主,不无心肝,亦自能略知农民之甘苦忧喜。稍长学诗,便知爱好陶公及王孟诸家田园之什耳,因所习易于接收故也。解放后见苏联作家所作,描写集体农庄之小说,每每不能释手,而思想则所谓“鲁一变,至于道”,不复能与旧时同日而语矣。

  五五年秋后中国农村掀起社会主义高潮,继又见主席农业合作化报告,前因后果、旧情新思,机缘凑拍,写之以词,遂乃一再再三,此在辩证唯物所谓有其必然性者也。若夫商业,则素所不会,故亦不喜。忆舍下旧时亦于城中、乡下,开设三数商号,顾每一涉足其间,便觉如鱼上陆地,不独举动不得自如,即呼吸亦觉困难。及长,每与戚串中经营贸易者会晤,未尝不觉其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居心卑鄙、宅情刻薄,即不能驱之门外,亦决不能与之周旋一室。今之商业社会主义化,自不宜与向日情况相提并论,然其不能激发述堂之创作欲,固无或改也。当否,自当别论;愿否,则决不愿。然则此时此际,放吾玉言走在前头,亦固其所矣。复次,即使是伟人,亦不能行尽世间好事;即便是天才,亦不能说尽天下好语,况夫述堂既非伟人,又非天才。祖国事业,日新月异、风起云涌,自身纵不甘居于驽骀,固亦早类乎病骥。急起直追,有心无力,难乎哉,难乎哉!若再举例以实吾言(十五日上午写至此。今日点心前后,连续写两页,亦如来书所云,至此精力已尽矣),苏联当年文坛亦不免有此现象。斯大林生时曾于会上发言谓,有些作家正在计划,落后于现实多少才不算太落后。此乃“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底言语,而出之以和煦隽永,尔时在座作家闻之,亦不能不失笑也。今吾国作家知此诫矣,顾事业则超轶绝伦,而作品则瞠乎其后,是又中山先生所谓“同志仍须努力”者矣。不佞少小好为文章,老而弥笃,以语文学教师即不敢过谦,谓为作家绝不肯承当,禅家所谓不入这保社者,可以不在话下;况夫词之为体,又非面向大众之文学形式也耶?长语姑止是。

  至大作《木兰花慢》一章,则过片为佳,前片为语言所累,不能运掉自如。然过片中亦有下字不当私意者:“万畦”之“畦”、“泼黄云”之“泼”是也。又,“春台更报阳春”,亦觉文不逮意。不识言兄以为尔否?篇末署“痛棒”,谦之太过。持近作两词以较刚公前作,实大过之。此由衷之言,非面誉也。

  比已上课一星期,三日六节,虽能支持,总少馀力。今日已写得三页纸,且阁笔。

十五日灯下


  辩证唯物论者认宇宙一切物质在运动、在变化、在进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家正依斯旨而创作,是故“去”“来”“今”际,最重者“来”,至“去”与“今”之意义,要在作家掌握二者之规律,以写来日之进步而已。不佞去岁杪两月中,于词最努力,较之以往,亦不得谓之无长进,然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旨,尚大远在。

十六日晨


  今日天阴,顿觉骨痛,明日有课,心存戒惕,即以此一纸为限——此未写信前所立私约也。

  比思以词为讽刺作品,类若旧时所谓俳体,而意义之重大则远过之。新社会中种种落后分子可取作题材无论已。即如艾森豪威尔之咨文、杜勒斯之演说,皆绝妙底讽刺对象。世间居然有此等人作此等语,此等人又居然站在领导国家底地位,此等语又居然公开地说向世界人民,旧话谓之“不可思议”,今兹只能说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底必然现象矣。《人民日报》每每载观察家评论之文,尚嫌其不够犀利,然写之以词则尤属不易。形式之局限尚是次要,问题最难者风格,一不可滑稽,二不可谩骂。前者易失之油滑,后者每成为粗野。一油滑,一粗野,便完全失掉讽刺文学之摧毁与揭穿底力量,亦遂丧失讽刺文学之意义与其作用。其在作者则须才华洋溢、天机骏发,缺一于此,鲜能有济。老糟既老且糟,言兄其有意乎?欲言者尚多,限于精力,只此而止。即颂

健康

顾随拜手 一月十六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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