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汝昌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二日

  来书数道及所收表本澄清堂大王法帖,想法眼所鉴定是尤物。抗战期间亦曾收得一册,是有正书局所印,适于架上帖堆中检出,翻阅一过,觉与吾兄所藏表本未必同出一源。此本并不分卷,又吾兄所举“九日采菊”及“又顷水雨”两帖,此亦无有;惟卷首亦刻“澄清堂帖”,次行低一格刻“王右军帖”,俱作楷书,字体则学率更而失之板滞。下有收藏者八印,内一漫漶不可辨识,亦有邢子愿印,白文曰“邢侗之印”。第一帖为“且极寒”,最末为“昨得期书”,不知高斋所收亦如此不?内有数帖与“大观”重复,旧曾两两对勘,觉“澄清”略具规模,远不如“大观”之精彩。而“四月廿三日羲之顿首昨书”一帖,“澄清”帖之“书”竟刻成“”,竟不复成字。惟“三月廿四日羲之白末春”帖与“羲之顿首昨得书问所疾”二帖是章草,不佞于他帖未见过,每一阅览,觉其欹斜倾仄,妩媚横生,风华盖世,与汉代章草之专谨相较,信是即所谓古质而今妍者也。但恨其非真迹,上石原刻初榻而已,未识兄本中亦有之否?

  蒙下问《书谱》中诸疑,不佞亦不能代剖,“”如非“耻”,更不可识,如果是“耻”,“止”旁又不可写作“”,“”是“乍”之草也。如释作“非”,则“”又不可写作“”也。私意释“耻”,但于义较长耳。“希风妙”之“”,不佞旧读为“和”,虽未必是,但较“叙”字为可通。至于“草不兼真,殆于专”之“”,旧亦只读作“谨”,因晋唐诸贤草书“谨”皆作“”故。“专”者,执而不化之意;“谨”者,拘而无放之意,谓“草不兼真,殆于专谨”,似不可通,实则前贤作草,法度至严,纵横往来,向背迎送,皆有一定尺寸,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故有“匆匆不及草书”之说。夫匆匆之间,不作草书,则草之“专谨”可知。至于真书,虽于纵横往来向背迎送之际,不能不有法度,然点画断而不联,运笔时可以随时斟酌情势,截长补短。将无作有,是以尽有从容之馀地,不似草书之兔起雀落,稍纵即逝,苟非胸有成竹,往往势同画虎。后贤作楷,局促如辕下驹,不是算子,亦等脱,实由唐代方格眼子为厉阶。晋贤楷书,随字体本来之方圆大小长短肥瘠而写之,此真合乎辩证法所谓客观存在不随人意志为转移。但如能掌握其规律而运用之,又可以左右逢源者矣。他不必论,即如黄庭经,每遇重字,便尔变体,自首至尾,更无一字(“一字”之“一”或当为“两”耳。此意兄自得之,不须缕)体式雷同,此又辩证法所谓于个别见一般、于一般见个别者也。每一浏览,反觉草书窘于绳墨。沦陷中困居北京,数曾临写,胜利以后,荒废至今,老病侵寻,深恨不复能修此胜业。

  又来书谓拙草真得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之妙,奖誉过当,甚感惶惭,然而私心亦窃自喜。伯乐相马,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伯牙听琴,能辨于高山流水之音,非我鱼兄不能于拙草下如是评语也。不佞比来虽不认真习书,然于书法时时有悟入处,即如作草,每于断处行以楷法,此虽细节,然初学粗心,往往见不及此,即不佞病初愈时,亦尚千里万里。然则吾兄所谓“点画狼藉”者,至当不易而又得吾心之所同然者矣。若夫伯英,岂敢,岂敢。

  本答来问,纵笔至此,溢出题外,今赓前言,以竟此幅。“有乖入木之”,“”定是“術”,然以文义与文律求之,当是“微”,而非“術”,或是虔礼笔误焉?得起之于九泉而问之耶。“自通观”之“”,不佞旧只读作“阙”,盖“朔”草作“”,则“阙”字左下之“”作“..”自合法,至“欠”之为“..”,又不需说也。疲极 即奉

  鱼兄过眼

顾随拜手 四月十二日上下午


  晋唐诸贤于“氵”皆作“”,凡“”则言或“ㄔ”或“亻”之草也。惟“堇”之为“”,迄今尚不能晓其规律与其来源之所自,故平生草书,“谨”只作“”,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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