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汝昌  一九五七年八月四日

  六月杪写得两页纸,事务牵帅,遂不能续写,以迄于今。年来自觉不独精力不济,智力亦复大减,每有任务,事先大费张罗,事后更觉疲惫,须一切放下方能恢复,不则心气忡怔,眠食不佳,于是痼疾发动,乃若亟亟不可终日矣。残年馀力,如何是好?反复筹划,更无善策。此种意绪,本不拟以语言兄,然言兄实可与言人,故终竟不能一掬残绪耳(孔子曰“不知老之将至”;佛家说“永不退转”;若是一个共产党员,则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佞作此等语言,适成其为老糟而已耳。自评)。顾平心而论,不佞今夏较之往岁为佳,校中运动场旧时步行一周即觉脚软,比来竟能绕行两周,尚觉余勇可贾,此是佳兆,可以告慰。今日阴雨,独坐无俚,乃草此纸。久不作字,岂止劣不成书,亦且词不达意,谅之。去月寄上院刊,内有拙作,看后于意云何?

  玉言吾兄座下

顾随拜手 八月四日午


  糟堂身上有两种习气最是要不得,一者票友气,二者隐士气。何者票友气?虽有一两出拿手底戏,虽有一两口独创之腔,却挑不得大梁,传不得弟子,不宁维是,亦且只好清音坐唱,上不得台盘。有时谎腔走板,手脚无措,相识者揣情度理,付之一笑;严格要求者执法以绳,报之以“通”矣。何者隐士气?此则更下票友气一等,上焉者如许由,总不肯作日月出后不息底的爝火;下焉者如阮籍,则以无事为荣。统斯二者,俱是无益于人,无济于事。假如人尽如此,人类有甚底前途,世界又将成为何等世界耶?(四日上午雨中)票友既如彼,隐士又如此,糟堂一身兼而有之,其不合于社会主义社会,将不待智者而后知。鲁迅先生所译法捷耶夫《毁灭》后记中曰:“他(谓英谛克也)反对毒死病人,而并无更好的计谋;反对劫粮,而仍吃劫来的猪肉(因为肚子饿)。他以为别人都办得不对,但自己也无办法,也觉得自己不行,而别人却更不行。于是这不行的他,也就成为高尚,成为孤独了。”非法捷耶夫不能写《毁灭》,亦非鲁迅先生不能写此《后记》也。下午雨止而云不开,骨痛,益草草。

糟 四日灯下


  对他人所作所为俱不满意,比其自家出马,所作所为举无以愈于他人,此尤隐士之大患,而不佞为甚。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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