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汝昌  一九五三年十月三十日至三十一日

玉言贤兄史席:

  今日晨起策杖出至校门外买火烧及油炸果(“果”字如此写是本字,俗从食旁,决是后起。都中乃曰油煠鬼,“鬼”盖“果”之音转。今吾乡犹读“国”若“鬼”也。又居京前后近卅年,独不喜食彼中之烧饼油煠鬼,以为淡而无味,虚有其表。廿馀年前客津时,正在废止朝食,遂与此二物交臂相失。此次来津,一尝之后,几乎成癖,隔日不食,辄复相思,如忆良朋也),将以佐蜂蜜牛奶冱鸡子作早点,路过收发室(此必经之路,非绕道也),又得月之廿一日手教。昨已有长函寄奉,本可暂不作答,而点心茗饮之后,寒斋独坐,甚无意绪,又天气阴沉,渐感秋之已老,冬之将至,内子此刻正在忙于预备午餐,四顾环视,无人共语,故复草此书,不独自作排遣,亦将令吾兄于索居离群之际,得以暂时破闷耳。

  暑间贵校头子所致何林公之信,尚不失为打官话,见之纵有气,亦尚无话可说。所恨者贵系头子之信,明明系中无人,割舍吾兄不得,而偏又装腔作势、拿糖作醋,一则曰:一部分学生有信心,特别是旧华大学生;再则曰:尚属优良。简直令人不能晓得该头子在胡放些什么气!甚底叫作“一部分”?甚底叫作“特别是”?甚底叫作“尚属”?谓该头子为昏聩糊涂,我看直是捧他(该死的官僚主义者而已)。所以上次刚公来津时,一提及此便不觉不知地大骂,而且至于破口,即此刻写至此处,不佞仍不免气涌如山也。不佞向来不好传言传语、挑三话四,不过这回实在忍隽不禁。涵养功浅,自不必说,且复自愧未能明目张胆出马仗义执言。如今且骂一阵黑街(骂黑街是清河县乡谈),只恐不独不能为吾玉言出气,且更火上浇油,惭愧,惭愧!罪过,罪过!

  来书谓《新证》“泛滥四十万言”,“虽小有创获,实亦无聊”云云。私意以为泛滥或诚有之,特以史料编年为甚,此于前书中已有所论列,兹不絮烦;至于创获,决不为小,所谓小,玉言自谦,谦而又谦,谦之过当,遂乃自小之云尔。此非故为称誉,更非阿其所好,玉言不信,予别有说。先决问题是《红楼》有无价值,今世之人已公认《红楼》为不朽矣,然则玉言之《新证》于雪老之人之书,抉真索源,为此后治红学者所必不能废,则大著与曹书将共同其不朽,自不烦言而解。创获纵小,终是创获,况其初本不小。使无玉言之书,世人至今或仍将高改《红楼》与金改《水浒》等量而齐观之矣。即此一事,已复甚是了得矣,而况其不止于一事而已耶!兹意亦已于前书中略发其端。既明斯义,则“无聊”一词压根儿无从说起。此而无聊,将必若之何而始为有聊乎?即以此时之述堂论之,自上午起草此札,断断续续乃至上灯(下午往听此间蒋教务长之粮食供应计划报告,未能续写),天阴如墨,夜寒侵肌,尚复挥笔疾书,不能自休,将以寄似数千里外之射鱼村人,有聊乎?无聊乎?如此而尚有一毫发之聊(此一句非谓其无,正谓其有),则吾玉言之《新证》之有聊也大矣!而玉言顾犹自小之耶?

卅日写至此


  文有标点固便于观者,然随手点定,往往使书法神气不能贯穿一气。此虽用退笔写,而行间字里,较之平时颇有可观,玉言必能见及。


  至谓错字甚多则以草草读竟,未及看第二过,尚不曾发觉有甚差别。只一“懕”字,颇觉奇怪,前书已曾言及之矣。关于题签亦有发挥,不知尊意云何。

  来书谓“杜传”与“红证”之签有懈笔与败笔,此可为知者道也。不佞从老师学书,学其所能学,其限于天资而不能学者,即亦不强学,且别寻补救之法;学其所必当学,其不必学者,亦决弃之而不学(饶他非心非佛,我只即心即佛)。又老师之书亦自有其所学,不佞则又刻意于老师之所学。至于通章今、融篆隶,私心且与老师共驱中原,若其指腕之无力,临池之工疏,则天也,非人力之所能及,而不佞于老师乃有夫子超逸绝伦,而回瞠乎后矣之感。玉言乃谓拙书笔酣墨饱,其然,岂其然哉!孟子铭武学老师书,亦步亦趋,多因袭,少变化,固是一病。要是得天独厚,精力弥漫,故欲与夸父争速、孟贲角力。闻孟子临孙过庭《书谱》,竟日得尽一卷,述堂何能及。

  大驾明夏北检,慎勿徒成口头契约。在京在津,何所不可?今岁来津,既成画饼,明夏云胡能必?《新证》一出,名驰京国,招致者将大有人,而南大与师院恐又未必有出死力相邀之决心,念此惟有怅恨而已。关于《杜甫传》,此刻不暇详说,但记得前此手书所云云,于心不无戚戚。专此,即颂

著祺

顾随再拜 卅一日上午


  笔益秃,不中书,此页字画乃有颓势,勿讶,勿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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