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汝昌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六日至二十二日

玉言贤友史席:

  前数有书嘱写曹雪芹传,比又以为此事殊非易易。所以者何?《红楼梦》一书即是雪芹自传故。若写雪芹之下半世生活,则又深恐史实材料不够丰富。不过此事须听取玉言意见,述堂管中窥豹,难于解决问题耳。即如鲁迅先生之名,在今日亦已妇孺皆知已,而至今尚无一本可看之鲁迅传。太史公作《项羽本纪》,是天地间有数文字,史实之真确性,一任史家去寻行数墨,述堂不与焉。若其颊上三毫、传神阿堵,马迁之笔,一如杨小楼大师之戏,能使百世之上、九泉之下之楚霸王与后人睹面相逢,斯之所以为不朽。此有数因:一者,笔健,史公之行文正如重瞳之叱咤;二者,大处一丝不走,小处随手点缀;三者,笔端时时流露感情,特致其高山景行之意;四者,史公自身亦是一位霸王也(此“四”与前“一”复。自评)。有此四者,人与文、作者与书中英雄是一非二,而读者乃能亲见作书之人与夫书中之人。今世顾焉得有人如是作鲁迅先生传哉?述堂不老衰废病,且拚死为之,或可仿佛万一,而今则何如哉?

  吴小如、高名凯合译《巴尔扎克传》(新文艺出版社版,中国发行),(Stefan Zweig:“Balgac”.The Uiking Press, New York.1946.)可一看。祝

健康

顾随拜手 十二月六日午刻


  六日写得一页纸,词不达意,懒于发递,不料积压至今,忽忽便已半月。学生实习结束,每周三节课,虽不至疲于奔命,而下课之后,诸事俱懒,大都馀时皆欹枕看译本苏联小说,益疏笔砚。是之间初得手书,说为雪芹作传,一恐史料不足,二恐身非怡红。前一点确是问题,须徐徐图之,若第二点私意以为玉言过虑。太史公作《项羽本纪》,或自命为重瞳,若作《汉高纪》,岂肯自居于泗上亭长哉?然《高纪》之成功并不在《项纪》下也。鲁迅先生之非Q老固矣,然又岂害《阿Q正传》之震烁古今、流传中外也耶?且居今日而传芹公,必须站稳现在立场,作者于书中之主人公抱否定之观念始为得耳。玉言于此,于意云何?是故大札所谓身非雪芹不足以传雪芹,谨慎过当,著毋庸议可也。

  继又得大作《题七诗后》七律一首,诗工稳,嫌气弱,其玉言比来体力稍有亏损与?抑述堂之神经过敏与?第七句私意尤不喜,亦非谓不许作如是说,只得说得不足以服人。所以者何?力不足故。拟改作“鸣琴已得知音赏”或“朱弦未为佳人绝”,此两句子实亦不佳,但音节较为亢爽而已。玉言之诗词每每病哑,记得未出京时曾有函言及之。述堂至今尚不能悉此病之来源,亦不能说出何术可以医疗此病,意者述堂之感性认识尚未发展成为理性认识乎?至拙和七律第二首复“起”字,玉言谓必须更易一字,是极,是极。惟“荡”字不甚惬,卑见拟定“漾”字,“荡”与“漾”义本相近,甚或可通,惟“荡”字声音猛促,不如“漾”字之飘渺夷犹有风行水上之意,是否?又,和缉堂七绝“人海非无拍天浪”一句子失粘,此处不得借口拗句以自文过,势须另拟,再四推敲,迄无妥句,姑定为“拍天浪起人海内”,何如?句甚劣劣,希费神代拟,即在原稿纸上点定为荷。

  缉堂有书来,昨已作复。缉堂何校毕业?肯做中学语文教师不?此间王主任及南大李主任决意请玉言明夏北检,千祈勿拒。在马场道,在八里台,请兄自定。疲甚,字画文辞皆草率不可看。此颂

玉言贤兄冬祺

顾随拜手 短至日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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