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汝昌  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述堂近稿】

  《闻角词》断手于今岁一月间,三月中复病,乃不能为词,嗣是而后,几于并韵语而忘之。半载以来,仅暑假中有北曲小令三章而已。自建国节起,以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廿周年起草《〈阿Q正传〉人物论》,课事牵帅,进行殊缓,而院中黑板报编辑部来索稿,先后谱得词二章以应之。旧习发动,偃息及散策之际,随时感受,信口吟哦,又得二章,今辑录之为近稿。一九五六年十月廿五日述堂


木兰花慢


  鲁迅先生逝世廿周年献词

朅来三十载,所爱读、大文章。有鲁迅先生,先之《呐喊》,继以《彷徨》。(起用旧句)悠扬傍河《社戏》,驾乌篷萧索望家乡。“日记”始于何日,“狂人”信是真狂。  荒唐礼教甚豺狼。《祝福》也悲凉。甚导致《离婚》,爱姑奋斗,枉自奔忙。茫茫一条道路,算阿Q孤独更堪伤。天上人间何恨,煌煌日出东方。


  先生回忆儿时故乡生活之作,最富于散文诗意,《社戏》其一也。然正如先生所云,小时吃过的香瓜、茭白、罗汉豆之类,后来再尝亦不过如此,只留着鲜美的记忆而已。是以《故乡》一篇开端即说:“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馀里,别了二十馀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然所谓“萧索”与“没有活气”者,其时故国亦何尝不尔?此先生之心所以悲凉而不能自已也。《狂人日记》反对礼教吃人,发两千馀年之秘,乃前古未有之作,惟有“狂人”始信其为“狂人日记”耳。《祝福》中之祥林嫂,终生为旧社会制度所蹂躏、所摧残,卒于众人祝福之日,投水自杀。若《离婚》中之庄爱姑,则较之为有战斗性矣,然屈于恶霸地主之积威,亦不得实现其志愿也。《彷徨》中写三进步知识分子:《在酒楼上》之吕纬甫终于屈服;《孤独者》之魏连殳终于自毁;《伤逝》之史涓生在丧失其爱侣与战友之后,仍思生活下去,而用说谎与忘却作前导,则其前途亦至渺茫——其病皆坐于孤军作战,同乎其为孤独者也。若《呐喊》中《阿Q正传》之阿Q,其无援助、无友朋,较之三人为尤甚,而其下场亦更惨已。


沁园春


  再赋

大好神州,近百年来,灾难二重。有吃人礼教,铜墙铁壁,殖民主义,亚雨欧风。所向无前,冲锋陷阵,大笔如椽鲁迅翁。身当得,是文章巨子,民族英雄。  何曾叹老悲穷。更不向当权一鞠躬。使正人君子,藏头露尾,帮闲走狗,哑口潜踪。世界流传,一篇正传,意匠回旋造化功。灵何憾,看人民六亿,丽日方中。


  “冲锋陷阵”“民族英雄”,皆毛主席《新民主主义论》中先生语。抗战前,日本作家每称先生为“鲁迅翁”,以表敬重。


贺新凉


深秋大风后散策体育场,见工字大楼已落成,其旁其前则旧岁所建“青年”“幸福”“劳动”“建设”诸楼。因念工部因“茅屋为秋风所破”而有“广厦千万间”之叹,余乃自幸生今之世也。


千古骚人意。问何缘、当年曾说,悲哉秋气。万里江山哀摇落,异代萧条垂泪。算只有、浣花老子。八月秋高非不好,奈三间茅屋西风里。茅卷去,凉如洗。  床头屋漏何时已。更遥空、如麻雨脚,墨云无迹。沾湿长宵难教澈,念念心存寒士。又黄叶、纷飞飘坠。我比少陵多幸福,见万(万当为千)间广厦连年起。还更为,少陵喜。


鹧鸪天


困苦艰难两莫辞。山川满目耀奇姿。悬江夜雨初晴后,浴海银蟾欲上时。  将进酒,更吟诗。忙人不是不相思。明朝踏遍千峰顶,折得山花寄一枝。


十月廿五日灯下录竟


微雨初过,夜凉如水


贺新凉


以前作写似孙正刚。正刚有和作,辞意殷


勤,虽曰见爱,实乃过奖,步韵成篇,所以自剖。


多少凄凉意。最难堪、病躯包裹,一团生气。早信文章传千古,懒入诗坛酒会。身兼作、雅人俗子。柴米油盐成家业,撚吟髭对影空斋里。衣可浣,恨难洗。  大师有集名《而已》。是之先、一声《呐喊》,《彷徨》天际。闻道非迟勤行晚,三十年来“中士”。纵壮志、如今未坠。清角凌晨召前进,便闻鸡也拟中宵起。心总是,杂悲喜。


  知学鲁迅先生近四十年,然所学者,语言文字边事,若其伟大之学识与夫战斗之精神,何曾学得一丝毫?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有味乎其言哉!“彷徨天际”指《彷徨》扉页题词所引《离骚》中“吾将上下而求索”句。


  前作第三韵本作“谁把深情体会”,录稿时改作“异代萧条垂泪”。

述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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