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看山三百里,
古人无此快哉游。”
作诗时是民国纪元前十年,这位前辈在日本。我看见此诗,距亦今已廿年了。诗并不好,但自己那时还年幼,又不曾坐过火车,总觉得坐了火车看山新鲜有趣。
用了现代的材料去写旧诗,虽并非绝对不可能,却是颇为艰难的工作。写来总不大poetic。拿上面两句同陆放翁的“细雨骑驴入剑门”相比,还是后者高明。古人曾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骑了驴子去看山,总比坐了火车看山是更为poetic一点吧。
如果不是理智毁了诗情,也许就是世界衰老了。
有一次,是初夏,我坐了洋车进城。看见正午阳光下的西山,是那样的翠蓝:远远望去,仿佛不是磊了岩岩的石块的山,而是蓝的天鹅绒做成——或者说生成——的山。假使用手摸去,一定也是软软的。“多么美的夏山啊!为什么我们的诗人只赞美春山与秋山呢?”诗兴大发,我真的想要作诗了。然而一看车夫的脊背上沁出汗来,那诗思便“小鸟似的飞去”了。这首诗自然至今还未曾着笔。倘使我也如古人似的,骑在小毛驴子的背上,诗一定会作成的吧,虽然不知道写出时,究竟是诗与不。
其实我也浅薄得可怜:我只觉得诗思能在驴子背上,而不能在洋车夫拉着的车上。(你们想:诗成后,我在标题上写着“西山道中洋车上看山有感”是多么可笑啊。但古人在驴子背上有诗思,而我的诗思却被车夫的背上吓跑,岂不又是滑稽的contrast?)记得民国初元,某省有一位议员,到省议会去开会,一定要坐四人大轿。别的议员骂他不人道。他说:“你们坐洋车难道就人道了?你们一人挣钱养一个同胞,我一人挣钱养四个同胞,究竟是哪一个人道?”大家为之语塞。惜乎我在洋车上诗兴大发时,被车夫的背吓跑了诗思时,不曾想到这一条好例。否则我的诗久已写成了也。
在洋车上作诗,自然要对车夫说一声惭愧。骑在驴子上作诗,岂不也要对驴子抱歉。无论是风雪中,细雨中,只要作出好诗来,诗人总是高兴的,旁人见了,一定也赞美一声雅人深致。驴子却是何苦,怕未必情愿吧?倘使是农夫的驴子,在雪雨天气中,多半可以躲在槽边困觉。偏巧——也是不巧——主人又是诗人,雨雪中也要出门,于是小驴子苦矣。况且这也未免不大“驴道”了。
然则洋车上作诗与驴背上作诗,五十步与百步之间耳。便是坐在火车上汽车上作诗,怕也要对不起开车的。
于是我想到一个诗人,一定是想了些什么,同时还忘了些什么。倘不,便不能成为诗人。我之所以不能成为诗人者,即以是故。
今晚颇想写一点什么。这一篇的大意,久已往来胸中。趁着夜雨初过,身心俱好,便在灯下着笔。不料写起来,笔下倒涩滞得了不得,但也把它写完,了此心愿,譬如先写一个outline,以备后日添改。涧漪季韶倘能教人抄了寄给在德国的君培,省我重抄,那真是感谢。
苦水附识 三月廿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