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夜話從紅模字寫起

  對於一部分老師選定一種字帖,給初學寫字的學生臨摹,我曾表示了不同的意見。有一位研究書法的老朋友大不以爲然,他認爲必須選定一種字帖,不能沒有字帖,並且批評我太主觀。

  我承認有些意見免不了帶着主觀成分,如果事實證明那些意見有錯誤,我一定要改正。但是,說起書法藝術,這不同於小學生練習寫字的問題,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意見,應該平心靜氣地擺事實、講道理。最後能一致起來當然很好;既便還不一致,彼此保留個人的意見,又有何不可呢?

  在談論顏真卿書法的時候,我在前次《夜話》中已經說明了,我決不否認他的書法仍有可觀之處,更沒有低估他在當時政治上的作用。老實說,我自己早年也臨寫過顏帖;個人對顏魯公書法的端正、渾厚和剛勁也很佩服。但是,我卻認爲不必硬要孩子們去臨顏魯公的字帖,正如不必臨摹其他字帖一樣。我的老朋友卻一口咬定顏體楷字最講規矩,初學非臨摹它不可。這個意見難道就沒有一點主觀片面的成分嗎?

  其實,我的意見有兩層。頭一層意思是說,我們不要選定一種字帖,教初學的學生死抱住它,照樣臨摹,因爲很難找到各方面都很完美的字帖。無論顏帖、柳帖、歐帖、趙帖等,如果死學一種總不是好辦法。又一層意思是說,學會了基本的筆法,多練習普通的大小楷,等到能夠運用自如的時候,自己選一種喜歡的字帖,同時多看各種法帖和墨跡,融會貫通,就能寫一手好字。把這兩層意思合起來看,我覺得並沒有什麼原則錯誤。

  宋代陳師道的《後山談叢》記載了一段事實,他說:“世傳張長史學吳畫不成而爲草;顏魯公學張草不成而爲正。世豈知其然哉?”這就是說,唐代草書大家張旭,本來要學吳道子的畫,因爲學不來,所以變成寫草字;而顏真卿本來是要學張旭的草書,也因爲沒有學成,結果變成寫楷字。可見照着一種字體去臨摹,並不一定能學得成。

  同樣的道理,晉代王羲之的書法,本來是學衛夫人的,然而五代時期的書法家楊凝式卻指出他不應該學衛夫人。楊凝式有一首詩寫道:

  十年揮素學臨池,始識王公學衛非。

  草聖未須因酒發,筆端應解化龍飛。

  可見書法是要依靠自己掌握,不要死死地去學古人,也不能依靠喝醉了酒亂寫亂塗。

  正因爲這個緣故,古來有人主張臨摹王羲之的字帖,也遇到了反對。據《南史·張融傳》載:

  融善草書,常自美其能。(齊高)帝曰:卿書殊有骨力,但恨無二王法。答曰: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

  張融的話說得對,爲什麼一定要學王羲之父子的書法呢?應該有後來居上的自信心,要怪王羲之父子生得太早了,看不到後人的書法啊!

  還有其他學者也曾表示過這樣的意思。例如,宋代張邦基的《墨莊漫錄》就有如下的文字:

  吾每論學書,當作意使前無古人,凌厲鐘王,直出其上,始可自立少分。若直爾低頭就其規矩之內,不免爲之奴矣。

  他也批評一些人學柳公權的書法,認爲那是“張筋努骨,如用紙武夫,不足道也”。的確,讓學習書法的人,陷在古人的字帖之內,作古人的奴隸,或者變成一個用紙的武夫,決不是我們所希望的。

  何況一個時代的書法應該有一個時代的氣息,死板地學古人的字體,既不必要,更無意義。這個問題不但我們現在瞭解得很清楚,古人也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了。明代的王世貞,在《弇州山人藁》論書法的文章中,曾經寫道:“書法故有時代,魏晉尚矣,六朝之不及魏晉,猶宋元之不及六朝與唐也。”雖然他的意思是說,書法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趨勢。可是,他的意思也可以做另一種解釋,就是說,後人要學古人的書法總是學不到的。這是爲什麼呢?這就是因爲時代變了。

  試想一想,我們不是曾經見過有些人死學顏、柳、歐、趙等字體的嗎?有的學得很像,但是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教學生抱住一種字帖不放,未必有什麼好結果。

  這樣反覆說明,我的正面意見應該更容易被朋友們所理解了。我已一再說過,學生在開始學寫字的時候,老師應該教一些最基本的筆法,然後練習多寫普通的大小楷,等到完全學會並且能夠運用自如的時候,隨他自己高興選擇哪一家的字帖去學習都可以,如果他能夠多看各種字體的書法墨跡就更好。所以古今流行的各家碑帖儘可以大量翻印出版,多多益善,以便學者自由選擇。我僅僅要求不要過早地把任何一家書法強加於初學的人。

  這裏留下的唯一問題只在於:初學書法的人如何練習寫普通的大小楷呢?我以爲最方便的辦法,就是描紅模字。大家以前常見到的紅模字都是普通的楷體字,學生只要照着紅模字,按老師教給的筆法,一筆一筆描劃,不用多久就會寫熟了。等到熟了以後,自己就能整段整段地默寫或抄寫詩文小品,就像古人每天默寫或抄寫千字文一樣。在這個基礎之上,學生要學什麼字帖,豈不是很自由也很容易嗎?

  我的這一個意見,不知道多數朋友們以爲如何?不過有一點應該鄭重聲明,我決不想把自己的意見強加於人,所以無論朋友們贊成或反對,都不至於影響實際教學,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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