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以沉着痛快爲最,左、史、莊、騷、杜詩、韓文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好處,非六君子本色。
這是清代乾隆年間鄭板橋在山東濰縣做官的時候,寄給他弟弟信中的一段話。此信主旨是提倡寫文章要痛快,道理要講透徹,不贊成以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來掩蓋文章的空虛。但是,鄭板橋處處表示他最討厭那些顛倒拖沓的文章,連畫畫也不願意浪費一點筆墨。他常說自己的畫也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着墨無多而形神兼備。
就我們現在的情形而論,提倡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似乎更加必要。雖然,鄭板橋說這一點並非左丘明、司馬遷、莊周、屈原、杜甫、韓愈等人的本色,而只是他們的一枝一節好處;但是,這些古代的作家,又有誰見過或做過我們現在看慣了的長文章呢?因此,對古人說來不過是枝節的小事,對我們說來卻變成一宗大事了。
當然,寫文章一定要把意思說清楚,不要吞吞吐吐。而要說得清楚,卻未必要用很多文字。宋代的曾南豐,對於蘇老泉的策論文字有很好的評價,他說:
老泉之文,侈能使之約,遠能使之近,大能使之小,微能使之著,煩能不亂,肆能不流。作高祖等論,其雄壯俊偉,若決江河而下也;其輝光明白,若引星辰而出也。
如此痛快透徹的史論,內容充實,即便寫得再長些,人們也是愛看的。然而,只要讀過蘇氏父子的《三蘇策論》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史論往往都不長。正如蘇東坡偶爾自誇的:“吾文如萬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能行能止,而且行止適當,這就要求作者具有實事求是的精神。
我們每日都可以看到有不少文字是可以省略而沒有省略的,其原因就在於作者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同時也是對讀者缺乏嚴肅負責的態度。魯迅給《北斗》雜誌的信,曾一再堅決主張,作者對自己的文章,必須反覆看幾遍,刪去可有可無的字句。可惜至今還有許多作者不肯接受魯迅的意見,對自己的文章死都不願刪改。看來在這一方面今後還需要進行艱苦的工作。報紙刊物的編輯部特別要大膽認真地幫助作者刪改稿件,要收集古今大著作家刪改文章的典型事例,來教育廣大的讀者和作者。最好要讓刪改者學習曾南豐,被刪改者學習陳後山。
據明代陳繼儒的《讀書鏡》載:
陳後山攜所作謁南豐,一見愛之,因留款語。適欲作一文字,因託後山爲之。後山窮日力,方成,僅數百言。明日以呈南豐。南豐雲: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略刪動否?後山因請改竄。南豐就座取筆,抹處連一兩行,便以授後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後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歎服,遂以爲法。
你看他們的態度多好!我們現在的作者,抱這般態度的能有幾人?
很明顯,態度如何是受思想水平決定的。有許多作者不許別人刪改文章,因爲他覺得,只有翻來覆去闡述一個問題,才能把意思說透,而不肯努力提高自己的概括能力。其實不論對任何問題,概括的說明總要比詳細的說明有力得多。與鄭板橋同時的一位清代文人彭績,寫過一篇概括力最強的非常動人的文字,這就是他作的《亡妻龔氏墓誌銘》。它寫龔氏“嫁十年,年三十,以疾卒。諸姑兄弟哭之,感動鄰人!於是彭績得知柴米價;持門戶,不能專精讀書;期年,發數莖白矣”。寥寥幾句,可以敵得過幾千字日常瑣事的描述。這真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了。
讀這樣的文章,一點也不會覺得它的內容空虛,相反的,倒真的感覺到它的內容非常充實,情感非常豐富。由此推論,其他各種文字難道不也可以寫得更精煉、更生動一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