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靠了疊被,靜靜的坐着,倒覺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聲,接上說道:“怎樣這後面屋子裏沒有燈?”就聽見聽差答道:“這幾天,楊先生每天都不愛點燈,說是好看窗外樹裏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燈罷。這樣黑漆漆的地方,天氣又很涼,一點陽光也沒有了。”說時,楊杏園屋子裏電燈一亮,進來的人乃是吳碧波。他見楊杏園坐着,因道:“你病得這樣,還不減雅人深致,竟會滅了燈來看月亮。”楊杏園微微一嘆道:“嗐!我到於今,還有那種豪情?只因爲對了燈坐,就非常的煩惱。所以把燈滅了,暗地裏坐。你來了正好,請你給我做件事,你把桌上那面鏡子拿來讓我看看。你當然不會迷信那句話,病人看不得鏡子。”吳碧波道:“並不是爲了別的,病人看不得鏡子。因爲害病的人,一定氣色不好的。總怕病人看了會煩惱,所以不把鏡子給病人,也是醫理上所應有的一條。”楊杏園對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點一點頭,吳碧波聽了他的話,只得依着他,把桌上的鏡子取了過來,交給楊杏園。楊杏園拿了鏡子在手,低着頭,仔細的看。看了之後,將鏡子覆在棉被上,靜靜的出了會子神。呆着半晌,復又把鏡子拿起來,仔細端詳一會,於是點了點頭,長嘆道:“我亦負君君負我。”將鏡子交給吳碧波,又道:“索性勞你的駕,請把我寫字檯右邊那第五個抽屜打開,裏面有幾張相片,給我拿過來。”吳碧波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又照着他的話,將紙袋相片拿了過來,完全交給楊杏園。他將紙袋打開,取出裏面的相片,一張一張的拿出來看。後來他抽到了一張六寸的半身相片,兩手捧着高舉一些,好像是對着表示敬意。碧波在側伸頭看時,相片上是一位慈祥愷悌的老太太。吳碧波知道這就是楊杏園的太夫人。楊杏園到了這時,對着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憶念。只見他兩目注視着相片,臉上變了幾次顏色,兩隻眼睛裏的眼淚,只是在眼眶上活動,幾乎要流將出來。半晌,只說了兩個字:“唉!媽!”便用兩手抱着被裏的腿,伏在棉被上。吳碧波也是一個天涯遊子,家裏一般的有一個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楊杏園這種情形,不由得自己心裏,也替他一陣難過。因拉着楊杏園的手道:“你病體很沉重,應該好好的養病,不要把這種很苦悶的事放在心裏。只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見老太太,那還不是極容易的事嗎?”楊杏園伏着好久好久,然後才擡起頭來,那棉被上已經有兩塊溼印了。
楊杏園執着吳碧波的手道:“老弟,這個時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時候了。”他說這話,聲音極低,手執着吳碧波,卻十分的緊。人靠着棉被,兩目注視着吳碧波。吳碧波心裏很不安,默然半晌,說道:“我勸你不要傷感,並不是空言安慰,正是告訴你養病的要訣。”楊杏園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覺得生意毫無了。老弟,我們是好朋友,我死後,你當然有一副親撰的對聯挽我。你何妨先寫出來,讓我親眼看看。”吳碧波正色道:“杏園,你這種思想,完全不對,連‘親在不許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嗎?”楊杏園道:“老弟,你說這句話,不算我的知己了。我現在是爲誰死呢?你以爲我情場失敗,我就死嗎?那決不對。若是如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再說道:“我到現在,我明白了我不起的原因。一個是我對家庭對事業對朋友,責任心太重,受累過分了。一個是失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發泄出來,精神上受了打擊。再加上病一來,身體和精神,沒有法子去抵抗。”說到這裏,實在沒有氣力再說話來解釋了,就伏在被上不動。許久許久,然後對吳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誤會我棄親爲友而死,社會上一般人的批評,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於心了。”吳碧波自知失言,懊悔萬分,於是坐在牀沿上,對着楊杏園很親切的說道:“我不是誤會了你的意思。不過我覺得我們天涯遊子,有白髮高堂在家,我們總要保重身體。人的禍福,自己的精神可以做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樂觀。”楊杏園淡笑道:“這話是人人能說的。但是精神無論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顏回是個大賢,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周瑜是個大將,還娶着個小喬作夫人,享盡了榮華富貴。然而這兩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現在,我是沒有掙扎的力量了。”他說着話,把身邊一疊相片,就向枕頭下亂塞,閉了眼睛,養了一會神。然後睜着眼睛問吳碧波道:“今晚劍塵來不來?”吳碧波道:“大概來的。”於是他在被上點了點頭道:“請你打一個電話去告訴他,叫他十一點鐘到西車站去。”吳碧波道:“那做什麼?”楊杏園在身上摸索一會,摸出一個小表來,將表門一開,門後嵌着一個女子相片。吳碧波接過來一看,是李冬青的像,問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嗎?”楊杏園又點點頭。吳碧波道:“你怎樣知道?”楊杏園道:“我算來算去,她今天該來了,我正等着她呢。”吳碧波聽了他這話,不覺毛髮悚然。見他那黃瘦的臉兒,蓬亂的頭髮,心裏那一陣悽楚,就像有一種說不出的一股寒氣,直透頂心。反而比病人還難受,有話說不出來。楊杏園有氣無力,慢吞吞的說道:“你去問罷。我是真話,並非和你開玩笑。不管對不對,你姑且對他說一說看。”吳碧波也是不忍拂他這一番意思,只得照樣的打了一個電話給何劍塵。
何劍塵以爲楊杏園得了什麼消息,或者是電報,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來,因此趕着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車站去歡迎。到了車站,買了月臺票進站,車是剛到。何劍塵夫妻二人,站在月臺當中,東張西望,看火車上下來的旅客。只要是個女子,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盡,也不見李冬青的影子。何劍塵還不放心,在頭二三等車,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麼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聽說李冬青要到,在家裏就計算好,見面怎樣招呼,怎樣說話,而今撲了一個空,好不掃興。對何劍塵說道:“你在哪裏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糊里糊塗把人拖來,真是冤枉極了。”何劍塵道:“你別埋怨。也許是我們沒有接着,她先下車出站去了。”何太太道:“也許是這樣。她一下了車,不到楊先生那裏去,就會去找我們的。我們趕快走罷。”於是二人趕忙又坐車回去。但是到了家裏,也並不曾見客到。何劍塵因怕楊杏園掛念,而且特地去報告。到了那裏時,吳碧波正迎出院子來。他一見便問道:“李女士呢?”何劍塵道:“我上了你的當,空跑一趟,哪裏有什麼李女士張女士。”吳碧波連連對他搖手,又回身指指屋子裏,走近一步輕輕的道:“他以爲馬上就到呢,精神倒好些,現在正睜開眼睛躺着等。若是沒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種希望,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劍塵道:“沒有到的話,總要告訴他的,難道還讓他等到天亮不成?”吳碧波道:“你就對他說,火車誤了點,沒有到……”說到這裏,上面屋子裏哼了一聲。何劍塵道:“我既然來了,進去看看他罷。若不去看,他也會發生誤會的。”於是和吳碧波走進房去,只見楊杏園已將頭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何劍塵悄悄的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隨手翻弄他桌上的書籍。忽然看見一部《大乘起信論》裏,夾着半截紙條,露在外面。抽出來看時,上面寫着字道:“如今悟得西來意,香斷紅消是自然。”便交給吳碧波道:“你瞧,他這種消極的態度,未嘗不是佛書有以致之。”吳碧波道:“學佛原不是壞事。像他這種學佛,猶如打嗎啡針治病,那是越治越壞的了。”回頭看楊杏園時,只見他閉着雙眼,睡在夢裏微笑。手握住了被角,握着緊緊的。臉上慢慢緊張,忽然雙眼一睜,接着又復閉上,停了一會,睜眼見何吳二人在此,便道:“怎麼樣,她沒有來嗎?”何劍塵道:“火車誤了點了。”楊杏園微笑道:“你不要信口開河了。先前我對碧波說的話,是神經錯亂,胡說的。其實她又沒有給信或打電報給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來哩?”他已自認了,何劍塵也就不再遮掩,說道:“那也總快來了。”楊杏園道:“其實……唉……不來也好……可也少傷心些。”於是昂頭睡着,半晌無言。只覺頭上的汗,一陣陣向下落,用手去撫摸時,又沒有什麼,睜開眼,一隻手握了何劍塵,一隻手握了吳碧波,慢慢的道:“我簡直不敢閉眼了。閉了眼我又做事,又會遇到朋友,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麼辦呢?”何吳聽了他這話,心裏都萬分難受,當夜並未回家,就在這裏胡亂睡下。
楊杏園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濃的時候,夢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淺綠嗶嘰的旗袍,剪着新式雙鉤短髮,站在牀面前道:“大哥,我來了。”楊杏園想着,她不會這樣時髦的,這夢夢得有趣了。我不要動,一動,就會把夢驚醒來的。冬青握了他的手道:“大哥,你不認識我了嗎?怎樣不作聲。”楊杏園覺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握着,而且說話的聲音,又很清楚。因問道:“我現在是睡着的,還是醒的?”說着話時,隨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啓了半邊窗紗,望見院子裏的那一棵槐樹帶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樹葉子,露出一帶陰黯黯的晚秋天色。這不是夢,這是自己家裏了。於是對李冬青臉上仔細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夢!不料我們還有見面的日子。人生的聚散,是說不定啊。你的來意,全是爲着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辦呢?”李冬青不像從前那樣避嫌疑了,就握了楊杏園的手,側着身子坐在牀沿上說道:“你病雖重,精神還好,慢慢的總會好的。”楊杏園點頭微笑。將她動身和到京的日期,略問了兩句。李冬青說是一個人來的,剛下車先到何家,因爲聽見大哥身體不好,馬上就趕來了。楊杏園道:“多謝你,我何以爲報呢?”李冬青聽了他的話,默然不語。見這屋子裏,壁上掛着佛像,地下放了蒲團,越是有一種感觸。李冬青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覺到了黃昏時候。楊杏園道:“外面什麼響,下雨了嗎?”李冬青低了頭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現兩片淡紅色的雲,三三兩兩的烏鴉,掠空歸去。那些半凋零的樹葉子,被幾陣風,吹得亂轉。因道:“沒下雨,是風聲。”楊杏園道:“我有幾句詩,請你給我寫一寫。”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費心機罷。”楊杏園道:“不要緊的,我不過消磨消磨時間罷了。”李冬青聽說,果然搬了一個茶几到牀面前來,在桌上拿了紙筆,坐在牀邊提了筆,等候他說。楊杏園念道:
可憐繭束與蠶眠,墜落紅塵念七年,
一笑忽逢歸去路,白雲無際水無邊。
他念一個字,李冬青寫一個字。因爲他是一順念下去的,就不曾攔住他。寫完了,李冬青將筆一放道:“這種詩,我不能寫。等你病好了,要我寫多少都可以。”楊杏園將頭擡了一擡,說道:“你不寫,我自己來寫。”李冬青將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說道:“我寫罷……”只說了這三個字,以下便哽咽住了。楊杏園又念道:
王侯螻蟻各空回,到此乾坤萬事灰,
今日飽嘗人意味,他生雖有莫重來。
李冬青抄到這裏,一陣傷心,已是不能擡頭。楊杏園道:“冬青,無論如何,你得忍痛給我抄完。這是我一生的大事,你不要忽略過去。”李冬青點了點頭。他又念道:
白髮高堂愴客情,三千里外望歸程,
明宵魂斷江南路,黃葉村前有哭聲。
莫向知音喚奈何,人生會合本無多,
只愁殘照西風裏,爲我高吟薤露歌。
李冬青聽他念第三首,不知不覺的,在寫的紙上,接連滴了兩點水。先還不知道水是哪裏來的,後來因爲眼睛裏滾熱,才明白是自己流淚了。直到第四首,是對朋友而發,連送殯都說了。實在不能寫了,就伏在胳膊上。楊杏園見她如此傷心,實在不忍再向下說,便默然無語了。李冬青伏在茶几上,半天也不能擡起頭。許久,纔對楊杏園道:“你如何作出這種詩來?我的心都碎了。”楊杏園道:“你以爲我是故意的這樣說嗎?其實……”他說到這個實字,見李冬青兩行淚珠,有如拋沙一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也滴下兩點淚,一翻身,便向裏睡了。
李冬青手捧那張詩稿,只是呆看,什麼話也不說。何太太卻打了電話來了,叫聽差請她說話。她在電話裏說:“李先生,你的行李,車站上還有沒有呢?你放下行李就走了,我們又不知道是幾件。”李冬青道:“管他幾件呢。人都不得了,還管什麼行李。”何太太沒頭沒腦碰了一個釘子,卻是莫名其妙。問道:“你到我這兒來嗎?”李冬青道:“楊先生的病,我覺得太沉重。我在這裏多坐一會兒吧!”說畢,掛了電話,又走進楊杏園的屋子裏去。楊杏園面朝裏依然未動,似乎是睡着了。李冬青也不驚動他,只拿了一本書,默然的坐在一邊看。看不到三兩頁,便走近牀來,用手撫摩撫摩他的額角,或是撫摩撫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麼也不曾感覺。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間也有幾度人來瞧楊杏園的病,李冬青並不避嫌疑,依然在屋裏照料。
富家駿是旁觀的人,卻看得清楚。這位李女士自進門以後,不曾吃東西,也不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這時,進屋來看了看楊杏園的病,便問道:“李女士,你不曾用飯吧?”李冬青道:“沒有,但是不餓。”富家駿道:“是上午餓到這時候了,豈得不餓。楊先生這病,實在是沉重,但是也沒有法子。”富家駿說完這話,心裏忽然一動,這話未免過於着實一點。但是李冬青絲毫也不曾注意,沉着臉子道:“可不是嗎!聽說今天上午醫生來了一趟,我想還是催一催醫生來吧。”富家駿一面和她說話,一面看着牀上的人,不由得渾身有些顫動,強自制定,走到椅子邊,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應該說什麼話了。李冬青本來就懶得說話,心裏慌亂,更不能說話,屋子裏是更沉寂了。富家駿坐了一會,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斷的進房來看病的,因爲李冬青在這裏,他們就不進來了。只叫廚子下了一碗素菜面,另外擺兩碟子冷葷,送到屋子裏來,給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只將面挑了兩挑,隨便吃一點就不要了。
時間易過,不覺到了晚上九點鐘,楊杏園醒了。睜着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將手對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着筆墨。問道:“大哥,你又要寫什麼嗎?”楊杏園點點頭。李冬青將筆蘸好了墨,拿了一張信箋過來,都放在茶几上。楊杏園道:“我要自己寫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讓他自己寫點東西也好。於是慢慢將他扶起,靠着疊被。先將筆遞給他,然後側着身子捧了紙讓他寫。楊杏園咬着牙,用力寫道:
事業文章,幾人得就,永別不須哀,大夢醒來原是客。
國家鄉黨,唯我皆違,此行終太急,高堂垂老已無兒。
楊杏園 自挽
李冬青兩隻手捧着,只把那紙抖戰得亂動。楊杏園寫完,李冬青的眼淚已經流到兩腮上了。楊杏園微笑道:“呆子,哭什麼,遲早都是要回去的。你還拿一張紙來,我的意思還沒有盡呢。”李冬青一面揩着眼淚,一面又拿一張紙來。楊杏園又做了第二副輓聯,寫道:
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滄桑!
楊杏園再自挽
把筆一扔,長嘆一聲道:“可以去矣。幾點鐘了?”李冬青把手上的紙放在茶几上,兩隻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曾了啊。”楊杏園先流了幾點淚,後又把手擡起,要擦淚。李冬青一手抱着他的脊樑,一手抽了手絹,給他揩淚。楊杏園收了淚,放出淡淡的笑容,兩邊腮上,有一層薄薄的紅光。因道:“好妹妹,你不要攪擾我,你去給我焚好一爐香,讓我定一定心。”李冬青信以爲真,就在抽屜裏尋出一包細劈的檀條,在書架上拿下那隻古銅爐焚起來。焚好了,送到牀面前茶几上。只見楊杏園掀開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衣,靠了疊被,赤着雙腳,打盤坐着。兩手合掌,比在胸前。雙目微閉,面上紅光,完全收盡。見李冬青一過來,他眼睛要睜不睜的,看了一看,於是兩手下垂,人向後靠。李冬青知道他學佛有些心得,不敢亂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細微得很。不覺肅然起敬,就跪在茶几前,口裏道:“哥哥!願你上西方極樂世界。”再起來時,楊杏園兩目閉上,他已然圓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裏和楊杏園說話時,富氏兄弟幾次要進來,又退了出去。富家駒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閃,只見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詫異。及至她起來時,只見她伏在牀沿上,已哭成淚人兒了,便隔了窗子問道:“李女士,楊先生怎麼樣?”李冬青原還不曾放出聲來。有人一問,就哽咽着道:“他……他……他去了。”只這一聲“去了”,再禁不住,就放聲大哭起來。富家駒嚷道:“你們快來啊,楊先生過去了。”本來這裏的人,都提心吊膽,一聽說楊杏園死了,大家都走進房來。連聽差廚子車伕都站在屋子裏,望着牀上垂淚。富氏兄弟,總算是學生,就各含着愁容,對楊杏園三鞠躬。接上在屋子裏亂轉,不住跌腳嘆氣。聽差忙得去打電話,到處報告。還是廚子說:“大家別亂。問問李小姐,楊先生過去多少時候了,也好記個時辰。”李冬青道:“大概有十分鐘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過去的。你們瞧,瞧,瞧!他……他……他不是像參禪的樣子嗎?”說時,用手指着那涅槃的楊杏園。富家駒道:“我以爲他學佛,是可以解除煩惱的,不料他先生竟是這樣撒手西歸。”說畢,也是牽線般的流淚。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錶說道:“正是十點剛過去,十二時辰之末。”一言未了,只聽院子外,有一種顫動的聲浪,由遠而近,喊道:“杏園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這樣去了嗎?”那何劍塵滿臉是淚珠,跌跌倒倒,撞了進屋來。他一見楊杏園這樣,反不能言語,就走上前執着富家駒的手,相視放聲大哭。這一哭,李冬青更是傷心了。大家哭了一陣子,何劍塵見楊杏園的屍身,還是坐着,因對李冬青道:“他雖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這樣不成樣子。”李冬青點點頭,大家就走上前,牽開被褥,將楊杏園的屍身放下。
這個時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來了。何劍塵有事走出院子去,頂頭碰到吳碧波。電燈光下,見他愁容滿面。何劍塵叫了他一聲,他倒放聲哭起來了。何劍塵牽了他的手進屋,他看見紗帳低垂,裏面躺着個其白如紙的面孔,不住頓腳問何劍塵道:“你是什麼時候接到電話的?”何劍塵道:“我沒有接到電話。我編稿子的時候,只是心神不靈,我心裏一動,莫是杏園不好吧?於是我丟了事不辦,特意走來看看。不料一進門,就聽到裏面一片哭聲,人已經過去多時了。”吳碧波道:“他的後事怎麼樣呢?”何劍塵道:“他是一點積蓄沒有。但是有我們這些朋友,還有兩家報館東家,幾百元是不成問題。可憐他賣文半生,殯殮雖不必從豐,也不可太薄。也用不着陰陽生僧道之類,也不用得焚化紙錢,只是給他開一個追悼會就行了。他雖沒有遺囑,他生前的論調就是這樣。照他的主張去辦,我想他英靈不遠,一定同情的。”李冬青不等吳碧波答話,就插嘴道:“就是這樣好。依我說,連槓夫都不用。只用一輛長途汽車,把靈柩送到義園,然後由朋友擡到地上去。我,我,我就願擡一個。我對他是無可報答,只有這一點敬意了。”說着又哭起來。何劍塵道:“這話很對,我們也主張這樣辦。這些後事,我們朋友都竭全力去辦,你不要掛心,我們總會辦得好好的。”李冬青什麼話也不說,蓬着一頭的頭髮,坐在楊杏園素日坐了寫字的椅上,只是流淚。大家分頭去辦衣食棺木,鬧了一夜到天亮,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個傻子一樣,什麼話也不說,而且嗓子也哭啞了。說一句話,一大半是噯噯之聲。她把兩隻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頭偏了靠着右肩,就是這樣望了牀上,目不轉睛。何劍塵見她那種樣子,臉子黃黃的,煞是可憐,便道:“李女士由漢口來,在火車上已經累了兩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精神實在睏倦了,不如去睡一會子罷。”李冬青搖搖頭。何劍塵道:“這時沒有什麼事,不如休息一會。回頭壽材來了,就可以預備收殮,應該由李女士在旁邊照應,所以這時還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聽這話也是,現在也顧不及什麼儀節,就在外面沙發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會工夫,就睡着了。醒來時,已經擠了滿屋子的人,何太太和朱韻桐女士也來了。
李冬青和朱韻桐還是別後初見面。都不能有笑容,只是拉了一拉手。朱韻桐嘆氣道:“想不到楊先生就是這樣下場。前幾天我們在西山請客,他也到了,還逗着我們說笑話呢。”李冬青昨天曾聽到何太太說,朱韻桐和吳碧波訂了婚,現在她左一句我們,右一句我們,當然是兼指吳碧波而言。人家多麼親密。也嘆了一口氣道:“人生如朝露,真是一點意思沒有。我現在覺得他學佛,大有理由在裏面了。”何太太和朱韻桐極力的勸她一頓,她也覺心裏寬慰一點,偶然站起來,只見七八個人吆吆喚喚,擡着一口棺材,直送進裏面院子裏來。李冬青看見棺材,不由得又是一陣心酸,淚珠向下直滾。何太太拉着她的手道:“人已去了,傷心也是枉然。你不要這樣鬧,苦苦的傷壞了自己的身子。本來呢,大家相處得很好的人,忽然分手起來,心裏自然難過。莫說是你和楊先生像手足一樣。就是我們,也覺可……”可字下還不曾說出,勸人的也哭起來了。那屋子裏,何劍塵早已指揮人將楊杏園殮好。本來用不着等時候,所以即刻就預備入棺。吳碧波悄悄對何劍塵道:“入棺時候,我看最好是避開李女士。不然,她看見把人送進去,格外傷心,也許出什麼意外。”何劍塵道:“這個時候,要她離開這裏,是不可能的,有什麼法子,讓她避開呢?”吳碧波道:“我倒有個法子。可以把杏園的書件文稿,一齊送到前面屋子裏去,請她去清理出來。就說我們要把他的得意之作,列個目錄,登在明日的報上。如此一說,她必然盡心盡意去清理的。那時候就可以輕輕悄悄把杏園入棺了。”何劍塵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辦罷。”於是把話對李冬青說了,還要朱女士何太太二人去幫忙。
李冬青信以爲真,在楊杏園屋子裏,蒐羅了兩籃子文件,到前面去清理。李冬青認爲這事很是重要,仔仔細細的在前面料理。檢了約有一個鐘頭,忽然聽到隱隱有一片啜泣之聲。心裏一動,忽然想到要到後面去看看,於是就走出來。何太太一把拉住道:“那面亂七八糟,人很多,你不要去罷。”這樣一來,她更是疑心,把手一摔,向後院子就跑。走進那籬笆門,就看見上面屋中間,用板凳將棺材架起,許多朋友,圍了棺材流淚。幾個粗人擡了棺材蓋,正向上面蓋住。李冬青忘其所以了,將手一舉,亂嚷道:“慢着,慢着。”一面如飛似的就向裏面跑。不問好歹,一頭就向棺材頭上撞去。何劍塵見她跑進來的時候,情形不同,早就預備着。等她向前一奔,身子向前一隔,李冬青這一撞,正撞在何劍塵的胸口上,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幾步。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趕上前,各執着她一隻手,苦苦的相勸。李冬青哭着道:“何先生吳先生都是朋友呀,爲什麼不讓我和他最後見一面呢。打開蓋來啊,打開蓋來呀,我要看一看。”說時,儘管向前奔,別人哪裏拉得開。吳碧波攔住道:“李女士,您別忙,請聽我兩句話。這話,我也對杏園說過的,就是親在不許友以死。李女士這樣的苦惱,就不替老太太想嗎?見一面的話,原無不可。但是要知道,不見是可慘,見他睡在那裏面,更可慘了。我們都不忍多看呢,況是李女士呢?”這幾句話,倒打入了她的心坎,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猛然一轉身,跑進裏面屋子裏去,伏在桌上放聲大哭。大家和楊杏園都是朋友,自然都不免有些傷感,所以李冬青那樣哀哭,不但禁止不住,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來。混鬧了一日,大家都疲乏已極,一大半朋友,都在這裏住下。因爲李冬青不肯走,朱韻桐女士也在這裏陪着她。
又過了一天,正中屋裏已佈置了靈位。棺材頭上,便掛了李冬青所獻的加大花圈。花圈中間,是原來楊杏園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懸了一根繩,掛着楊杏園自挽的兩副對聯。靈位前的桌子上,掛着白桌圍,上面只有一個古銅爐,焚着檀香。一隻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擺着四大盤鮮果,兩瓶鮮花。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夾襖,一條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頭髮,在左鬢下夾着一條白頭繩編的菊花。她本來是個很溫柔沉靜的人,這樣素淨的打扮,越發是悽楚欲絕。她不言不語,端了一張小方凳,就坐在靈位旁邊。兩三天的工夫,就只喝了一碗百合粉,兩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頹廢,而且那張清秀的面孔,也瘦得減小一個圈圈兒了。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裏來,看見正屋裏那種陳設,旁邊坐了這樣一個如醉如癡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憐。走進來,李冬青望着她,只點了點頭。一手撐着靈桌,託了腮,依然是不言語。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這樣終日發愁,恐怕會逼出病來。今天下午,到我家裏去談談罷。”李冬青擺了一擺頭,輕輕的說道:“我一點氣力沒有,懶於說得話,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你到北京來。好容易望得你來了,一下車,就到這兒來了沒走。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可是一句也沒有談上。你瞧,我可也悶得難受。你就瞧我這一點惦記你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去。”李冬青明知道她這話是激將法。無奈她說得入情入理,未便過於拂逆。便道:“不是我不和你去談談。但是我喪魂失魄,語無倫次,要我談也談不上來的。”何太太道:“就是因爲你精神不好,纔要你去談談。也好解一解悶。”
李冬青心裏雖然十分難受,表面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只得和朱女士一路,一塊兒到何劍塵家去。當時也不覺得怎樣,不料在吃晚飯的時候,李冬青手上的筷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邊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連忙過來將她攙起,只見臉色白裏變青,雙目緊閉,嘴脣帶了紫色。何太太跳腳道:“不好喲!不好喲!”何劍塵道:“不要緊,這是她兩天勞累過分了,人發暈。”就叫老媽子攙她到牀上去安息,一面打電話叫醫生來看病。據醫生說,也是不要緊,不過精神過於疲倦,要多休息幾天。何劍塵是格外體諒,自己搬到書房裏去住,卻在何太太隔壁屋子裏,另外設立了一張小鐵牀,讓李冬青在那裏睡。
李冬青當天暈倒以後,到晚上八九點鐘,也就清醒過來。無如人是累極了,竟擡不起頭來,眼睛裏看的東西,彷彿都有些晃動,只好微微的閉着眼。何太太幾次進房看她,見她閉着眼睡着,也就不作聲。不過枕頭上溼着兩大片,她的眼角,也是水汪汪的。何太太嘆了一口氣道:“也難怪人家傷心。”說到這個字回頭一見她兩顆淚珠流到臉上,就不敢作聲了。當時拿了一點女紅,就坐在這屋子裏做,陪伴着她。一直做到十二點鐘,李冬青才緩緩的睜開眼來。何太太便問道:“李先生要喝點茶嗎?”李冬青搖搖頭。眼睛卻儘管望着窗戶出神。何太太問道:“李先生,你望什麼?”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聽到有人在窗戶外面叫我的名字。”何太太道:“沒有,誰有那麼大膽呢?”李冬青道:“剛纔有誰進了屋子嗎?”何太太道:“沒有。我坐在這裏也沒有動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夢了。我看見杏園走進來,摸着我的額角。他說病不要緊,不過小燒熱罷了。他還是那個樣子……”李冬青只見何太太聽了,臉色都呆了,只是睜着眼看人。她想起來了,她是害怕,就不向下說。何太太道:“怎麼樣,楊先生說了什麼嗎?”李冬青道:“我看你有些害怕,我不說了。”何太太道:“怕什麼?我和楊先生也熟得像家裏小叔子一樣,只因是剛纔李先生說話,我也彷彿聽見有楊先生說話的聲音,所以我聽下去呆了。”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燈滅,哪裏還有什麼影響?這不過我們的心理作用罷了。”何太太見她說話漸漸有些氣力,就讓她喝了一碗稀飯。何太太因爲大夫說,李冬青的病並不怎樣重要,所以也不主張她進醫院。以爲在家裏養病,究竟比在醫院裏便利,而且也不至於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敗極了,哪管病在哪裏養,所以靜靜的在何家養病,關於楊杏園的身後事務,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並沒由她操一分心。
光陰易過,一眨眼就是十天過去了。李冬青身體已經大好,據何劍塵說,明天就和楊杏園開追悼大會,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這是我不容推辭的。不過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單獨的祭一祭纔好。”何劍塵道:“李女士身體是剛好,還要這樣去費心血嗎?”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姻緣,這是最後的事,我想我就費些心血,也是應該的。”何劍塵想了一想,點頭道:“那也好。追悼會的時間,是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我想把白天的鐘點,縮短一小時,李女士就可以在四點鐘另祭。”李冬青道:“縮短時間,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我不過表示我對死者的一點敬意,時間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何劍塵道:“晚上祭也好。不過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萬言纔好。作得太長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些念不過來。”李冬青道:“我想請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應嗎?”何劍塵道:“那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她肚子裏的字有限,她能念得過來嗎?”李冬青道:“大概行吧。讓我作好了之後,把祭文的大意,對她先講一講。她自然會念了。”劍塵道:“好,就是這樣辦。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書房裏從從容容去做。我想李女士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願先睹爲快呢。”李冬青卻淡笑了一笑,沒有作聲。在她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