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得衚衕口,各自回家,楊杏園卻順道到報館裏去看看。一進門,碰見了排字房的小徒弟,他就嚷道:“好了,楊先生來了,付印稿子,還差二十多行啦。”楊杏園道:“等一等,我到編輯部裏看看,還有現成的稿子沒有。”他到了編輯部裏,將自己位子抽屜一看,倒是有一卷信。一面拆一面看,稿子不是不好,就是長了,都不能用。後來拆開一封信,是三首詩,勉強可用,加上題目,就有上十行了。便按了一按排字房的鈴,叫了一個小徒弟來,將稿子交給他。徒弟道:“您啦,這還不夠,您自己來兩首詩罷。”楊杏園笑道:“你也知道這是詩。”徒弟道:“好,我們也小學畢業啦。詩我們怎不知道,不多長一點兒,七個字一句,對不對?”楊杏園聽他一說也笑了。說道:“你先拿去,我這就做一點兒補上。”自己便在位子邊坐下去,一面打開墨盒蓋蘸筆,一面就構思起來。手邊現成報紙頭兒,拿了一小張,信筆就寫了一個《乍見》的題目,以後便是詩,那詩道:
薄紗衫子藕絲裙,玉臂親援挹麝芬。
故讓偷看銀約指,小名篆作蟹行文。
記得迴廊玉屟遲,銀燈燦爛照花枝。
香風忽起釵光動,愛煞驚鴻一瞥時。
道是含情尚帶羞,無端撫鬢更低頭。
蠻靴輕蹴檀郎履,微語風流莫下流。
帶草帶作,一刻兒就成了三首詩。這種詩,自己一看也太豔了,不過是補白主義,因此上題目下並不肯署名,讓它空着。他估量夠了,將詩交付小徒弟,就回來了。
到了次日,他翻報一看,只見詩的題目下面,已經署了杏園兩個字。他想道:“這一定是校對先生加上的,他雖然是力求無過,可是絕非我的本意了。”又過了兩天,忽然接到一封李緘的信,字跡秀媚,他猜着一定是李冬青寄來的。連忙拆開來一看,上面寫:
杏園先生:報端得讀大著《乍見》三絕,竊以爲文情並茂,置之《疑雨集》中,幾不可辨矣。午間小暇,詩意勃然不可遏,因雜湊三首小詩,一弄班門之斧,惟先生哂而教之。
無奈柔腸著絮泥,新詩幾首仿無題。
怪他絕代屠龍手,一瓣心香屬玉溪。
才子佳人信有之,洛妃顏色次回詩。
低吟光動驚鴻句,我亦傾心乍見時。
畫出如花尚帶羞,謂渠撫鬢更低頭。
遊仙應有詩千首,新得佳人號莫愁。
楊杏園將詩唸了幾遍,臉上不由得發起熱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是哪裏說起?引起她的這種誤會,這不比罵我還厲害十倍嗎?”自己便拿了信紙,文不加點寫起復信來。這話越寫越多,足足寫了六張八行。寫完之後,自己拿起來,從頭至尾一念,覺得重三倒四,有許多話是不必說的。想了一會兒,於是又重念一遍。誰知重念一遍之後,越發不妥,便揉作一團,扔在紙簍裏。但是人家既然來信,決無置之不理的道理,沉吟了一會兒,便簡單的寫了一封回信。那信道:
冬青女士:頃得詩,如陳琳之檄,頭風立愈,感激奚似?然僕心如槁木,烏有所謂莫愁者。此事之起,殊爲可笑。前因稿缺,戲爲小詩三首以補之。明知遊戲文章,無關大雅,故錄詩而不署名。乃校對者以素無此例,乃補署焉。而杏遂公開爲輕薄兒矣。女士文以教之,猶不失詩人敦厚之旨,誠畏友也。道義之交,固應如是耳。
杏園 拜覆
楊杏園將信寫好,又寫了一個封套,馬上就吩咐長班送到郵政局去。
信是早上發的,一點鐘,就寄到李冬青家。她的小弟弟小麟兒正在門口買糖葫蘆,接了信就往裏跑,口裏一面嚷道:“姐姐,來了信,來了信。”這天本是禮拜六,餘瑞香因爲沒有上學,和史科蓮一路到李冬青家裏來,要她一路去聽孔少春吳芝芬合演的《四郎探母》,說是珠聯璧合,非常的好。李冬青笑道:“我聽見人說,坤伶戲,是沒有什麼可聽的,男子漢捧角,別有用意,我不知道你們當小姐的,也老要捧角,這是什麼意思?”說到這裏,小麟兒正拿着一封信進來,李冬青一伸手便搶了過去,說道:“我還沒看呢,回頭你又弄壞了。”說着將信封的面兒朝裏,撕開封口,抽出信來看了一看,便和信封一卷,一齊插在插兜裏。餘瑞香以爲是李冬青同學寫來的信,便道:“常常見面的朋友,見了面什麼話不能說,文縐縐的寫信,那不是多此一舉?國文好的人,總有這個毛病,喜歡掉文袋。”李冬青臉一紅,笑道:“北京城裏這樣大,爲了不什麼要緊的事由北城到南城來,那是多討厭?寫一封信不省事了嗎?哪個像你呢,放着書不念,騰出工夫捧角,那就有的是時間。”史科蓮道:“當真的,我也懶聽戲。什麼《四郎探母》《武家坡》,我跟着姐姐總聽了一二十回,什麼意思?今天平安換新片子,是李麗吉舒的《空門遺恨》。白天價錢便宜些,我們不如看電影去。”餘瑞香道:“你總是談電影,將來要成電影迷,跟着那班女流氓去做電影明星。”李冬青道:“你別說她,我就愛看李麗吉舒的電影。此外還有瑪麗緋賓演的電影,我也愛看。”史科蓮拉着餘瑞香的衫袖,皺着眉歪着頭,又帶點兒微笑,說道:“姐姐,我們看電影去,人家都答應了。”餘瑞香在衣襟上抽出她身上的綢巾,在史科蓮臉上一拂,說道:“這麼大人,這樣涎皮涎臉。”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餘瑞香因爲她兩個人都要看電影,拗不過來,只得犧牲自己的主張,陪她們去看電影。說道:“要看電影,這時候去,也早了一點呀。”李冬青道:“順路在中央公園繞一個彎兒也好。”大家主意拿定,也不再計較了,僱了三輛車子,便到中央公園來。
買票進了門,餘瑞香就要到今雨軒去。李冬青說:“我們上公園,是來走走,不是專門來喝茶的。要說喝茶,我們家裏,不有的是茶?”餘瑞香笑道:“我今天專犯小人,什麼事也鬧彆扭。”一邊說笑,一邊走着,在柏樹林子裏,就繞了一個圓圈。她們三人,惟有餘瑞香穿的一雙高跟鞋,走得前仰後合,老追史科蓮李冬青不上,便笑着說道:“你們再要跑,我就不走了。”說時,她摸着路旁邊的露椅,就坐下了。史科蓮李冬青走過去很遠,回頭一看,又走回來,笑道:“你倒好,索性坐下。”餘瑞香道:“你們不知道,人家這雙鞋子夾腳。”李冬青道:“這是要好看的結果呀。”餘瑞香道:“我的高跟鞋,向來是在蘇州衚衕做的,偏是我三姨娘要我到香廠一傢什麼‘加利小吃店’裏去定做。那天定鞋,我光着絲襪子,夥計拿了一根帶子,在腳上左一量,右一量,鬧了半天。偏偏有兩個短命鬼男人在那裏,目不轉睛的看,我急了,不要他再比,所以就弄小了。”李冬青道:“你瞧瞧,這麼大一個人,連招牌都認不清。‘佳麗’是人家的招牌,‘小吃素人’是人家掌櫃的混號。誰到鞋子店裏小吃去,吃鞋幫子呢?吃鞋底呢?”她們正在這柏樹林子裏說笑,只見一個蓬頭穿西服的女子,和這面笑着點頭。餘瑞香道:“啊喲!原來是密斯胡,你大喜的日子以後,就好久不見了。”那密斯胡提到她結婚,好像很不歡喜的樣子,便走過來,握着餘瑞香的手,問道:“上回歐美同學會開跳舞會,你怎樣沒有去?”餘瑞香道:“我不會跳舞,去做什麼呢?”她說話時,見那邊路上,站着一個男子漢,約莫三十多歲,帽子拿在手上,頭髮梳得像女人的打扮一樣,一齊梳着往後披下去,又光又滑。光光兒的白淨臉皮,架着一副圓框闊邊眼鏡。身上穿着豆綠帶花的綢夾袍,套着紅扣漏紗的單馬褂,下面又是絲襪光頭鞋。他靜靜兒的在那裏站着,好像在等密斯胡。餘瑞香向來胸無城府的,便問她道:“路上那個人,是你熟人嗎?”密斯胡道:“這人你怎樣不認得?這是大詩家時文彥先生。”餘瑞香看她那種神情,心裏明白了一半,自己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不便往下再問,說了幾句話,各自就散開了。
她們說話的時候,李冬青和史科蓮站在一邊。這時李冬青道:“好漂亮的女人,是誰?”餘瑞香道:“這是有名的社會之花胡曉梅。”李冬青道:“那個大詩家時文彥,就是她的未婚夫嗎?古人說:‘嫁得詩人福不慳’,她這個花枝般的美人,嫁個大詩家,倒很相稱呢。”餘瑞香道:“她嫁了半年多了,嫁了哪裏來的未婚夫?”李冬青道:“那麼,她爲什麼對時文彥很客氣,還加上‘先生’兩個字呢?”餘瑞香把她的高底鞋在地下一頓道:“咳!你這人真麻煩,她自有她的丈夫,這時文彥是她的朋友,怎樣不應該稱先生呢?”三人一邊說話,一面繞着柏樹林走,不覺已到今雨軒。依着李冬青散散步就算了,餘瑞香一定要到茶座裏去歇一歇,李冬青史科蓮只好依着她。三個人坐不了多大一會兒,胡曉梅和時文彥也來了。他們坐的桌子上,擺了玻璃杯子,玻璃瓶子,大概是先前已經在這裏坐了一會兒的了。胡曉梅看見她們在這裏,只笑着點了一個頭,那時文彥一雙眼睛,在那大框眼鏡裏面,甩流星一般的亂轉,低着頭往這邊看來。餘瑞香她們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都避過臉去。
坐了一會兒,胡曉梅先走了。李冬青代她們會了茶賬,也就出了中央公園,到平安去看電影。當她們入座的時候,一眼就看見胡曉梅和時文彥又坐在旁邊包廂裏。史科蓮悄悄的罵道:“這男人也是缺德,爲什麼老盯着人家?”李冬青也笑了。餘瑞香也輕輕說道:“時文彥會做幾句白話詩,在學生界很有點聲名,其實這個人太風流了。不說別的,你看他那一身所穿。照理說,這個年頭自由戀愛,不算一回事。可是人家有夫之婦,你老跟着人家不像樣子,無論你滿口英國法國,沒有這個道理。”李冬青將餘瑞香身上輕輕一拍,笑道:“少說罷,仔細別人聽見了。”這時電影已經開演了,大家都在黑暗的屋子裏面,時文彥胡曉梅兩人單獨坐一個包廂,自然也是在黑暗之中,餘瑞香心裏假設着一想,爲了人家的事,她的臉皮倒紅起來。一會兒休息,電燈亮了,餘瑞香都不好意思對那邊包廂望。李冬青究竟持重些。她倒處之坦然。史科蓮專心在電影,更是不過問了。
電影演完,出門的時候李冬青自僱車子回家,餘瑞香剛要僱車子,後面有人叫道:“密斯餘。”餘瑞香回頭看時,又是胡曉梅,卻看不見時文彥了。餘瑞香只得站住腳,笑道:“密斯胡也在這裏,我一點不知道。”胡曉梅道:“我早就看見你們,你們卻沒看見我呢。回去嗎?我新近搬了家,和府上住在一條衚衕裏哩。我們同路,何不坐我的車去,我可以送你們回家。”天上的雲,正黑將下來,餘瑞香怕要下雨,心想能坐馬車回去,免得在路上遇雨,也好。便和胡曉梅一路坐上車去。史科蓮的心眼兒窄,不肯上車,說道:“我還要上市場買東西呢。”頭也不回,徑自走了。胡曉梅原不認識史科蓮,她這樣鬧脾氣走了,胡曉梅並不知道,所以她依舊和餘瑞香同車。胡曉梅坐在車子裏和餘瑞香閒談,談到學校的事。胡曉梅笑道:“你們的同學,又開什麼遊藝會?”餘瑞香道:“是爲旱災籌款,你怎樣知道?”胡曉梅道:“昨天送了一張包廂票到舍下去了。我怎樣不知道!”餘瑞香道:“令尊本來是喜歡做好事的人,這一點子錢,自然肯出。那天開會你去不去?”胡曉梅道:“我是沒有什麼事的,可以去。密斯餘在會裏做什麼事?”餘瑞香道:“她們演《少奶奶的扇子》,派我作少奶奶呢。”胡曉梅道:“怎麼這個遊藝會,也是《少奶奶的扇子》,那個遊藝會,也是《少奶奶的扇子》?”餘瑞香要告訴她的道理時,車子已經到了自己門口,已由胡曉梅招呼馬車伕,將車停住了。餘瑞香和胡曉梅道了一聲“再會”,下車而去。胡曉梅仍舊坐着車子,一直回家。
她的馬車一到門口,遠遠的響了幾陣車鈴,門房知道是家裏馬車到了,就站到門口來了。胡曉梅一下車,門房就垂手站在一邊。胡曉梅因爲出去的時候,曾約着兩個女朋友來的。只因時文彥打了四五次電話,催她到公園裏去相會,她等不及就走了。這時候回來了,想起前事,便問家裏來了什麼人沒有?門房錯會了她的意思,笑嘻嘻的道:“是,任家姑少爺來了。”胡曉梅聽見這句話,雪白的臉上,陡然泛出淺紫,一會兒淺紫又淡了,變成蒼白,她一語不發,一直就往上房去見她的父親胡建一。胡建一捧着一本除惡社的仙佛雜誌,正在看呂純陽作的那篇《原道》。他躺在沙發椅上,口裏念道:
語云:“天不變,道亦不變”,千古以來,無非此一道而已矣。諸子欲悟道之本旨,無多語。曰:“在止於至善”,至善非一蹴可至,則從小善始,積小善而爲大善,積大善而爲至善,即得道矣。何爲小善?正心修身,周困濟貧等等是已。吾是令諸子慷慨輸捐,贊助本社,亦即欲導諸子入於道。蓋本社之所以立,即爲端人心,息邪說,救民困。故以財助本社者,即不啻端人心,息邪說,救民困也。
胡建一念到得意之時,胡曉梅走上前將他書一把搶了,往地下一扔。胡建一連忙撿了起來,拍了一拍灰,將書頁合着好好的,放在桌上。這纔對胡曉梅問道:“又是什麼事,發這大的脾氣?書上有聖人的名字,你就這樣亂糟踏。”胡曉梅冷笑道:“得了罷,心好不用吃齋。”胡建一聽了這話,眉毛一皺,以爲她又要罵他好佛。胡曉梅接上卻不是這樣說,她道:“你老人家不用唸經了,把我的事了了罷。怎麼他又來了,來做什麼?”胡建一一想,所謂“他”者,一定是指她丈夫任放。便道:“他想見見你,說兩句話。”胡曉梅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就走開了。在家裏待了兩小時,天氣已晚了,實在坐不住,便去打個電話。接上了之後,胡曉梅問道:“哪兒?”那邊道:“天星社。”胡曉梅道:“時先生來了沒有?”那邊道:“時先生沒來,何先生來了。據他說,也就會來呢。”胡曉梅聽了將電話掛上,吩咐套車,又要坐他父親的馬車出去。家裏的老媽子說:“小姐,你還沒有吃晚飯啦,怎麼又走?”胡曉梅只當沒有聽見,換了套衣服,匆匆上車走了。
不消四十分鐘,車子就到了天星社。門口的電燈通亮,陳列着許多車子,這一來,大概會員來得不少。她一進門,直往小客廳,因爲時文彥來了,必然是坐在這裏的。誰知她一進去,卻空洞洞的沒有人,只得暫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她這裏剛坐下去,頭一個何達博士掀簾子進來了,嘴上一撮小鬍子,笑着都會活動起來。他就在胡曉梅下手椅子上坐了,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密斯胡”。第二個就是李如泉先生,第三個就是趙維新先生,第四個就是汪愛波先生,第五個章如何先生,第六個就是關增福先生,都進來了,都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密斯胡”。胡曉梅在家裏是一肚皮的氣,如今看見許多翩翩少年圍着她,心花怒放,什麼憂愁也忘了。這些人越發湊趣,這個請胡曉梅按鋼琴,那個請胡曉梅唱英文歌,後來還是胡曉梅自己決定了,唱一段崑曲《尼姑思凡》。她這樣一說,大家都鼓掌,說這是想不到的事,何達先生的博士資格,也犧牲了,當起臨時聽差來,連忙就倒了一杯茶給胡曉梅潤嗓子。又不辭辛苦的要去請教崑曲的來吹笛子。李如泉攔住道:“不!不!我們在這兒玩,用不着他,我來吹,我來吹。”胡曉梅也道:“何先生你別忙,就讓密斯脫李吹笛子罷。”何達一時高興,不料倒碰了這樣一個橡皮釘子,只得勉強露着乾笑,坐在一邊。一會兒李如泉吹起笛子,胡曉梅嬌聲滴滴和着笛子唱起來。唱的時候,用手拍着桌子打板,臉上帶着笑容,眼光一定一閃,斜向各人身上射來,誰也覺得精神惝恍,一句話也說不得。胡曉梅將一段崑曲唱完,噼裏啪啦,又是一陣鼓掌,也不知什麼緣故,這一段《思凡》,唱起胡曉梅的心事來了。她一點也按捺不住,起身就走,這許多人雖然還想留她多玩一會,但是都知道她的脾氣最嬌不過,只好由她去了。
偏事這樣巧,胡曉梅去了沒有五分鐘,時文彥就來了。他一進來,就到小客廳裏去。這屋的前後兩邊門,都垂着簾子,空氣不很十分流通。他坐在綠色的沙發椅上,靠着鴨絨的椅墊,忽然聞見一種香味。他仔細一聞,不是檀香,不是麝香,不是花香,卻是美人身上的脂粉香。時文彥是一個談愛情的人,又是一個新式風花雪月的詩家,這種香味一觸到他鼻子裏去,他還有個什麼不明白的道理?他料定胡曉梅一定到這裏來了,這種香味,就是她身上落下來的香氣,還未散盡。舊詩上不是說得有,“重簾不卷留香久”嗎?這時何達先生進來了,他看見時文彥一人坐在這裏發呆,問道:“你又在這裏做什麼,要做詩嗎?”時文彥道:“我問你,密斯胡剛纔來了嗎?”何達道:“來了,她的崑曲越發進步。”時文彥道:“你怎麼知道她的崑曲有進步?”何達道:“剛纔她在這兒唱一段《尼姑思凡》。字正腔圓,的的確確是崑曲,一點兒不含糊。”時文彥見他誇獎胡曉梅,心裏也是好過的,不覺得微微一笑。何達道:“她這樣一個花枝般的美人,又能唱,又能舞,真是解語之花,我們天星社裏有了她,真是出色得很。”時文彥見他越誇獎,笑嘻嘻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何達道:“我想我們社裏,一定有幾個人的心,被她燃燒着。”時文彥微笑道:“雖然有許多人的心,被她燃燒着,我想也只有一個人被燃燒得最厲害吧?你猜這人是誰?”時文彥說完,含着微笑,靜等何達博士滿意的答覆。何達道:“這沒有別人,一定是李如泉。”時文彥很不以爲然,勉強問道:“你在哪一點上看出來的呢?”何達道:“這有憑據的,剛纔密斯胡唱《思凡》,就是密斯脫李吹笛子啦。”時文彥一聽這話,心裏一陣難過,兩眼發直,說不出話來。何達見他暈了過去,也慌了,連忙問道:“怎!怎!怎樣了?”說着,用手搖動他的身體。時文彥半晌才說出一句話,說道:“我的心絃動了。”何達才知道並不要緊,不然何以出口成章,還沒有改掉詩人的吐屬呢?那邊屋子裏的人,男男女女會員,聽見何達博士那樣急切呼喚,以爲這邊出了事情,都跑過來看。只見時文彥何達好端端的坐着,並沒有什麼事,大家以爲何達博士又是在心理學上,有什麼心得,故意叫喚起來,試他一試,看看成績如何呢,也就不說什麼。何達博士明知時文彥是醋氣攻心的毛病,當着李如泉在這裏,不便說。時文彥本人看見情敵,滿身都是不好過,更不願說什麼了。這一場事,也就含糊過去。
到了次日,時文彥換了一套新鮮顏色的衣服,特意跑到胡曉梅家裏去,探聽她的口氣,看她和李如泉究竟有什麼關係。這胡宅雖不是一個十分開通人家,因爲胡曉梅的關係,卻完全解放了,只要是胡曉梅的朋友,無論男女,一律歡迎。惟有那些不懂交際的車伕和聽差的,看見胡曉梅的男朋友來了,便互相私議說道:“這還不來?來了,大客廳裏一坐,足喝,足吃,足樂,還有齊齊整整的小姐兒陪着,反正比打茶圍強。”有的又道:“他們就是這個心眼兒。你不聽見他們車伕說過嗎?來上了,天天上這兒打白茶圍啦。”又有人說道:“這個年頭兒,就是這麼一檔子事,養了大姑娘,正經兒婆婆家不去,亂七八糟的胡攪,這倒是文明自由,我的侄女兒,我哥哥要送到義務小學去,我就爲這個反對。”這種論調,吹到時文彥他們耳朵裏去,也不免好笑,當然不放在心上。所以時文彥來了,只當不知道。這天他到胡宅,由聽差引到內客廳裏,和胡曉梅相會。時文彥開口便問道:“昨天到天星社你怎麼一會兒就走了?”胡曉梅用手撫摩着耳朵邊兩卷螺旋形的燙髮,笑道:“你不在那兒,就也不願意久坐了。”時文彥道:“還有些什麼人?”胡曉梅就把在坐的人,略略說了幾個。時文彥道:“李如泉倒是天天到,他在遊戲上,是很有興趣的,就是不很讀書。”胡曉梅眼珠一轉,微笑道:“他是學戲劇的人,自然對於遊藝有興趣些。”時文彥道:“學戲不見得就不應該讀書。再說這人照表面上看,似乎對於朋友的感情,很是熱烈,其實戲劇家把世上的事,都當是戲,這種人很靠不住的。中國人有一句話,戲子無情,密斯胡,你相信嗎?”胡曉梅又微笑了一笑,低着頭,看着她的鞋尖,說道:“我很難下斷語。但是密斯脫李也對我說過,做詩的人,他們是最會說謊的人。你也相信這句話嗎?”時文彥道:“不然,絕對不然,詩人只是天真爛漫的小孩,所以做出來的詩,都是肺腑裏的話。”胡曉梅笑道:“你是有名的詩家,難道你也是天真爛漫的小孩?”時文彥也笑道:“我覺我是這樣,不過一到了密斯胡面前,我就覺得我的天真都失掉了。”胡曉梅臉一紅,說道:“又是你們詩家的謊話,也是你們詩家的鬼話,我簡直不信。”時文彥聽胡曉梅的語氣,究竟還是讚美本人的地方多些,覺得勝李如泉一籌,心裏十分快樂,在這裏談話,一直談了兩三個鐘頭。時文彥問道:“今天是禮拜六,我們到華洋飯店去坐坐,好不好?”胡曉梅道:“不是你在這裏,我早走了,我還有事呢。”時文彥道:“既然有事,我先走罷。明天星期,我們在哪裏會?”胡曉梅道:“再通電話罷。”時文彥去了,胡曉梅叫聽差招呼馬車伕套車。她的母親胡太太便問道:“時候不早了,你還坐車到哪兒去?”胡曉梅道:“我一個錢也沒有了,我要到任家去討錢呢。”胡太太見她要回婆家去,倒很贊成。說道:“回去就好好的,要錢也好說,不要再吵了。”胡曉梅口裏隨便的答應着,帶了幾樣隨時用的東西,便坐馬車回任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