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六十六回 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 禪關擁雪僻地更逢僧

  卻說張敏生遇到了蔣淑英,心裏非常難過,一路走着,一路揣想。心想,那男子一定是洪慕修。這時他二人精神上物質上都感受着愉快,自然舒服。我用冷眼看你吧!現在我且不理你們。張敏生坐在車上呆想,車子已到了市場北門。忽然一想,我何妨也到市場裏去走走,看她在裏面,究竟作些什麼。這麼一想,立刻叫車子停住,給了車錢,自己進去。先在市場兜了一個圈子,沒有碰到。回頭重又走回來,只見他兩人在一家洋貨鋪裏買東西。洪慕修低聲下氣含笑問蔣淑英,要這樣還是要那樣。這洋貨鋪門口,正有個賣紙筆的攤子,張敏生一面買筆,一面對洋貨鋪裏望着。蔣淑英起先並沒有向外望,也沒有看見張敏生。後來起身要往外走,見張敏生正站在門口,四目相視,立刻漲得滿臉通紅,心裏也就情不自禁的,卜突卜突跳將起來。在洪慕修他並不認得張敏生,自然也不覺得蔣淑英有什麼特別情形。便挽着她一隻胳膊,說道:“走罷,我們吃麪去。”蔣淑英既不能拒絕他挽扶,又不好意思和張敏生招呼,只得退在洪慕修身後,低着頭走路,和張敏生挨身而過。賣筆的問道:“先生,你倒是要筆不要?”張敏生這纔不呆望着這一雙比翼之影,付了筆錢,就隨後跟來。看見他們進了一家小鋪子,也就跟着進去。聽見他二人在一間屋子裏說話,便在隔壁一間屋子裏坐了。只聽蔣淑英說道:“剛纔真嚇我一跳,我遇見那個人了。”洪慕修道:“是那個姓張的嗎?你在哪裏看見他,怎樣不作聲?”蔣淑英道:“就是在那洋貨鋪門口。那個穿破西裝,傻子也似的站在攤子邊,那人就是。你正攙着我呢,我怎樣好作聲?”洪慕修笑道:“你從前不是說,他的學問很好嗎?這會子也說他是傻子了。”蔣淑英道:“傻他是不傻,不過讀書讀成了一個書呆子,沒有活潑的精神。”張敏生聽到這種批評,爽然若失。自己本打算當面去見蔣淑英,去質問她幾句的。現在一想,就是去質問她幾句,她也未必自己認爲無理。由此看來,天下人除了自己,是靠不住的。胡亂吃了一碗麪,也不再往下聽了,會了賬,一個人怏怏不快,走回寄宿舍去。天氣既冷,酒意也沒有散盡,打開被服便睡了。到了次日,在寄宿舍裏悶坐了半天,懶去上課,也懶去會朋友,隨手拿了一本拜倫的詩,坐在火爐邊看,看不了幾頁,就發生厭倦。忽然一想,昨日和袁衛道有約,要去拜會他父子兩個,我何不去和他談談。他那人非常痛快,請教些武術,也可以一破胸中的積悶。於是立刻披了大衣,到袁衛道家來。

  因爲袁經武是個技術教師,家裏也有個小小客廳,聽差把他一引,引到小客廳裏來。正中橫着一張紅木炕,上懸信武將軍親筆畫的一叢墨竹。旁邊是彭剛直一副對聯,“威武不能屈,力行近乎仁”。左壁懸了一張前任總統畫的一筆虎,也有一副老對聯配着,是“緩帶輕裘羊叔子,綸巾羽扇武鄉侯”。右壁四副故事畫,乃是圯橋進履之類。對面對,一列八把太師椅,炕幾和方桌上,也陳列一些古玩,卻有兩樣特別的。一是一柄古劍,一是一隻磁器的五色斑斕神虎。張敏生一看,這屋子裏,倒是別有風趣,一望而知袁氏父子,雖是武人,卻也很解事。不多大一會,走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穿了一套獵裝,黑黑的皮膚,身體魁梧,精神飽滿一腳跨進門,對張敏生注視了一番,然後笑道:“你老哥,莫非是來會家父的?”張敏生道:“閣下是經武先生?”袁經武笑道:“草字經武。昨天家父說了,今天有位張先生到這裏來,我想就是張先生。”張敏生道:“兄弟姓張,老先生在家嗎?”袁經武道:“在佛堂裏,可以引張先生去。”於是他在前引導,轉了幾個彎,進了一個小院子。

  院子上面三間正屋,全打通了,正中懸着一副如來入定的大聖像,下面一張琴臺,只陳設了一隻墨石古鼎,一磁盤香櫞,一隻大木魚,並沒有信香紙燭之類。屋子四周,都是經書的架子,和百葉梅花的小盆景。不但沒有古玩陳設,連桌椅都沒有。地下乾淨無塵,一列排着五個高矮蒲團。袁衛道和一個頭發蒼白的老和尚,相對在蒲團上坐着。老和尚手裏捻着一把佛珠,用指頭一個一個的掐着,眼睛似閉不閉,臉上似笑不笑的和袁衛道談話。張敏生一進門,他兩人都站起來,袁衛道便給兩個人介紹,那是張先生,這是清水方丈。張敏生見老和尚慈祥的面目,和藹可親,便對他一鞠躬。清水合掌笑道:“我們有緣,請坐。”袁經武退出去,他們三人都在蒲團上坐下。張敏生和袁衛道談了幾句話,那和尚卻是手上掐着珠子,一聲不響。袁衛道道:“昨天我在酒店裏看見你,心神不安,拼命的喝酒,我就料你精神上很不自然。今天你又變了一個樣子,好像心裏有一樁事,極想丟開,又丟不開似的。我聽你說話之中,不斷的想心事,常常丟了下句,你心裏一定很亂呢。”清水笑道:“何必管人家的心事?”袁衛道道:“我問明白了,好替他幫忙。”清水搖搖頭笑道:“這個事,你不能幫忙。”袁衛道道:“怎麼不能幫忙?”清水笑道:“生米煮成了熟飯,應當怎樣?”袁衛道分明知道是一句機鋒,可以參禪,但是自己是個豪爽人,哪裏能這個,卻是默然無語。張敏生本來喜歡研究哲學,佛書也看過一點,這時聽了清水的話,忽然大悟。便道:“生米煮成熟飯,就吃了它。”清水哈哈大笑,站起身來,拍着張敏生的肩膀道:“你有緣。”說畢,掀門簾笑着去了。張敏生呆了半天,便問袁衛道道:“這老和尚在哪個廟裏?”袁衛道道:“他是個有德性的和尚,和北京城裏這些開和尚店的和尚,是不通往來的。他現在住在後門一個小廟裏,只有一個粗和尚給他燒飯。許多大廟大寺請他去,他都不去。據他說在北京城裏稍微耽擱一兩個月,就要上五臺山去。我向來不喜歡和尚老道,因爲他們全是些混賬東西,惟有這個老和尚,真是乾淨人,我自從認識他以後,非常佩服他,也慢慢的信佛了。”張敏生聽了袁衛道的話,自己默然了一會,說道:“老先生的話不錯,這個和尚,是個有本事的和尚,和他多談幾句話,也要開智慧的。”

  張敏生談了一會,自回寄宿舍來。一個人悶坐了一會。忽然一笑,連忙打開抽屜,取出信紙信封,寫了三封信,這三封信,一封是呈給校長的,說是本人要到一個遠地方去,呈請退學。一封是留別各位同學的,說是本人要到一個幽靜地方,去研究哲學,恐怕以後不容易見面了。一封是寫給他叔叔的,說是自己看破了世事,要去出家,家裏不必找了。張敏生將信發出去,一直便來找那清水方丈。清水捧着一本經,正盤坐在蒲團上,並沒有注意身外,張敏生走上前,恭恭敬敬,雙膝一屈,就對清水跪了下去。清水一擡頭笑道:“你不是在袁家相會的那位張先生嗎?到這裏來做什麼?對老僧行這個大禮,卻是不敢當。”一面說着,一面立起身來。張敏生道:“師父曾說和我有緣,我是來結緣的,希望師父慈悲慈悲,收留我做一個弟子。”清水道:“什麼?你想做和尚?做和尚並沒有什麼快活。”張敏生道:“沒有什麼可以快活,那纔是真快活。”清水笑道:“好,我收留下了。我們廚房裏,你們大師兄正在煮飯,你幫着他煮飯去。”張敏生欣諾,就做飯去。自這天起,高高興興,做他的和尚。可是他的同學,接了他的信,見他不知去向,有知道失戀這段故事的,都疑他自殺了。

  張敏生除了幾個同鄉而外,要以吳碧波最是他的好友。他告別的信,就是要吳碧波轉告各同學的。吳碧波看了,心裏很是難過,就在他書架子和箱子裏,和幾個同學,公開的翻了幾遍,沒有找到可以尋他的線索。又過了一天,來替他收拾東西,在一個信紙盒裏,發現了一個信封,上面寫明德女子學校,蔣淑英女士收,忽然之間,觸動了靈機,心想那學校裏,不是有楊杏園一個女友嗎?何不託楊杏園去打聽,準有些蛛絲馬跡,可以明白。這樣想着,先打好了一個電話,約他在家裏等。見了楊杏園,便將張敏生失蹤的話,說了一遍。楊杏園道:“這事你怎麼一點不知道?你沒有聽見女學生跳樓一段新聞嗎?”吳碧波道:“彷彿聽見過一回,可是不料這事就和張敏生有關。”楊杏園道:“這個蔣女士,已經另行嫁人了。就是那位張君退學出走,她也未必知道。而且張君是失戀的人,他要出走,若把出走的地方,告訴蔣女士,顯然是要蔣女士去挽回他,更覺無聊了。他不走則已,既要走,對於蔣女士,是絕對不提一字的。這要到哪方面去打聽張君的下落,真是問道於盲了。”吳碧波道:“你這話很有理。難道這人的下落,就一點探聽的法子都沒有嗎?”楊杏園笑道:“怎麼沒有?現在讓我來當一回福爾摩斯試試看,也許可以查出來。你願意當我的華生嗎?”吳碧波道:“我可以跟着你去查。我看你是怎樣的查法?”楊杏園道:“你今日且先回去,明天十二點鐘,你可以在張君的寄宿舍裏等我。我先到他房間裏檢查一下。他屋子裏的東西,想必你們已經翻過了一次,希望你們不要再翻,讓我到了再說。”吳碧波笑道:“說做福爾摩斯,你就真擺出大偵探的架子來了。”楊杏園道:“你別管,姑妄試之。”吳碧波點一點頭,笑着去了。

  這天楊杏園打一個電話,給史科蓮,將張敏生失蹤的事略說了一說,問張敏生有幾天沒來了。據史科蓮說,照日子算,在張敏生失蹤的前三日,就不見他的面了。楊杏園記着了,到了次日,正是星期,按着時間,便到張敏生的寄宿舍來,吳碧波果然在這裏等候。楊杏園將張敏生的箱子書桌,都檢查了一次,沒有什麼奇異的地方。後來在抽屜裏尋到了一個袖珍日記本子,楊杏園連忙搶在手裏,對吳碧波一揚,笑道:“哈哈!線索在這裏了。”可是一翻呢,記到他失蹤的前三天爲止,以後就沒有。空歡喜一場,一點影子沒有。楊杏園將日記本交給吳碧波道:“這裏面,大概有不少的情史在內,我不便看,你給他保存起來罷。”再在抽屜裏一翻,都是些不相干的稿紙抄本之類,抽屜角上,倒有幾張名片,和一個郵票本子,一個上海朋友的通信地點,大概是夾在日記本子裏面,一塊兒落了出來的。楊杏園全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吳碧波道:“怎麼樣,你以爲這個通信地點的字條,是個關鍵嗎?”楊杏園道:“這個也許是關鍵之一,不過不能說定。只是這裏幾張名片,都是嶄新的,並且全夾在日記本子裏,一定是新得來的。你看看這名片上的人名字,有熟的沒有。”吳碧波接過來一看,共是四張名片,有兩張認得,兩張不認得。說道:“這裏面兩個是他的同鄉,一定不知道他的去處,若是知道,他早已說出來了。這兩張一個姓賀的,一個姓袁的,我卻不認識,也許是他的生朋友。”楊杏園道:“在他出走前幾日,和生朋友往來,這是值得注意的。我們向這生朋友去打聽打聽,也許有些線索。”一面說着,一面檢查零碎東西。擡頭一看,帽架上懸着一頂呢帽,遠看去帽匝的圍帶上,夾了一張小紅紙條兒。連忙去取下來一看,卻是一張電車票,那電車票上記的站名,在百花深處一站,紅鉛筆畫了一條線,是表示在那裏上車的。楊杏園道:“你們這兒到西北城,路很遠啦,他到那兒去做什麼?”吳碧波道:“這電車票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月的,有什麼關係?”楊杏園道:“要是很久的,不會還插在帽子上。就是插在帽上,露出來的半截,和這藏在帽帶裏的半截,應該是兩種顏色。現在看那顏色,卻是一樣,一定沒有好久的日子啦。我們再查一查他的日記,在十天半月之內,提到上了西北城會朋友沒有?”吳碧波聽說,當真查了一查,在一個禮拜之前,倒有一筆,提到了那個姓賀的。至於姓袁的這張名片,和百花深處那張電車票,卻一點沒有交代。楊杏園笑道:“碧波,我對這事漸有線索了。我猜這張電車票和這張名片,就是他失蹤的前一兩日得到的。這個姓袁的,我彷彿聽說他是一個技擊家。這位張君去找他,難保不是請他作黃衫客古押衙哩。”吳碧波一拍手道:“對了,準是這樣。我現在想起來了,這袁經武是個有名的技擊家,他在西北城住家,他家必有電話。我們查一查電話簿,百花深處一帶,有沒有姓袁的,若有,這電車票就是訪他而得的。”楊杏園笑道:“你這個提議不錯,真是我的華生了。”連忙叫聽差,拿了電話簿來。一查,果然袁經武家有電話,號碼下注的地點,離百花深處不遠。兩個人偶然學做偵探,所要的線索,居然迎刃而解,真是大喜若狂,連忙就到袁經武家來拜會,由吳碧波委婉的說出來意。袁經武道:“不錯,他是到舍下來了一次。昨天聽到家父說,他已跟着清水師父出家了。這兩天以來,家父還只是嘆息呢。”於是便把清水和尚住的廟址告訴他們,請他們自己去尋訪。他兩人也嘆息一番,道擾而出。吳碧波道:“趁着今天禮拜,我索性到廟裏去找他。你一個人回去罷。”楊杏園道:“這位張君忽然出家,我又是憐惜,又是欽佩,我也跟着你去看看。”吳碧波道:“那就好極了。我們都沒吃午飯,先在小館子裏,吃一點東西再去罷。於是二人在路旁一家小教門館子裏吃了午飯,約莫耽擱了一小時的工夫。出得店門,只見半天裏飄飄蕩蕩,下起雪來。這雪片又大又密,半空中白濛濛的,由馬路這邊看馬路那邊,竟模糊不清。吳碧波道:“好大的雪,回去罷。”楊杏園道:“要什麼緊,下在身上,一拍就落了。這時去訪人,是冒雪,回家去,也是冒雪。我們正在興頭上,不要掃興而返。”吳碧波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就去罷。”兩個人冒着大雪,坐着人力車,就向袁經武指的那個地方來。

  到了那裏,原來是靠城牆腳下,半邊人家的冷街市。這時,經過一場大雪,地下已是一片白色。一帶矮屋,面着城牆,都閉上了大門。雪地裏,除了杈杈椏椏,三四棵無葉枯樹而外,沒有見一個人影。楊杏園道:“好荒僻的地方,這個地方,倒是宜於建設廟宇。”於是兩個人跳下車來,在雪地裏走着,挨着人家,一家一家找去。不多遠,有兩棵老樹,立在雪裏,樹底下,有兩堵紅牆,被這高樹一比,越發見小。牆上爬着扒壁虎的枯藤,零零碎碎,撒上一些雪,風吹着,沙沙地響。紅牆中間,有兩扇紅門,也是緊閉着。門上橫着一塊匾,乃是寶樹寺三字。吳碧波道:“就是這裏了,讓我上前敲門。”敲了好久,纔有人出來開門。吳碧波一看,是個五十多歲的瘦黑和尚。穿着一件黑布棉衲,又是滿臉的落腮短鬍子,他身上也撲了幾點白雪,他將手撲着,不在意的問道:“我們這裏是廟,二位走錯了吧?”楊杏園便搶着說道:“知道是廟,因爲這雪下得太大,車伕望不見走路,想在貴剎暫避避,討一口熱水給車伕喝。”那和尚道:“熱水倒是現成,就都請進來罷。”吳碧波會意,和楊杏園闖進佛殿,見一青年和尚,穿着灰布僧袍,正籠着衫袖,站在屋檐下,看瓦上的積雪。吳碧波一看,正是張敏生,不覺失聲喊道:“敏生兄。”張敏生迴轉頭一看,見是吳碧波,臉色一變。但是立刻他就鎮靜着,放出笑容來,和吳碧波合掌爲禮,笑道:“阿彌陀佛,這大的雪,你怎樣到我這裏來了?你是特意來尋我呢,還是無意中碰見呢?”吳碧波道:“自然是特意來的。而且有一位朋友,非常的欽佩你,和我一路來拜訪。”於是便介紹楊杏園和他相見。張敏生道:“二位冒雪而來,真是不敢當,請到裏面坐罷。”於是把他二人引到佛殿左邊,一間小屋子裏來。上面也供着一個神龕,雖然還潔淨,黃色帷幕,都變成灰色了。上首擺了一張小齋飯桌,和着三條板凳,已經都分不出什麼顏色。下首一列放着幾個蒲團,和一個白灰煤爐子。此外,這裏別無所有。吳碧波看見蕭條如此,廟裏的清苦,就不必說了。大家圍着那張小齋飯桌坐下。張敏生就找了一把泥瓷壺,三隻白瓷粗茶杯來。看他揭開壺蓋,在籠下掏出一個黃紙包茶葉,放了下去,就將白爐子上的開水壺來沏上,斟出三杯茶來,放在桌上。吳碧波道:“我還沒有請問你的法號呢。”張敏生笑道:“我現在叫悟石。可是我這個和尚,倒是很隨便,你願意叫我敏生,依舊叫我敏生,都未嘗不可。”楊杏園道:“我看法師說話,極是解脫,在這蕭寺之中,安之若素,沒有大智慧的讀書人,決計辦不到。法師的前途,未可限量。”張敏生笑道:“這不敢說,只是看各人的緣法。”楊杏園道:“我見了法師,也引起了我出塵之想,我也很願意出家了。”張敏生沒有作聲,對他微笑。吳碧波見楊杏園只談一些沒要緊的話,實在忍不住了。便對張敏生道:“你這回出家,實在出於我們意料以外。究竟爲着什麼原因?”張敏生道:“碧波,我聽說你也抄過佛經,至少懂得一點淺近的佛學。佛家不是有綺語一戒嗎?”吳碧波笑道:“我怎樣不知道?我是問你爲什麼出家,又不是教你說些風流佳話,破壞清規。”張敏生道:“我正是爲着犯了佛家十戒,所以趕快出家。到了現在,從前那些煩惱事情,還提它做什麼?”吳碧波道:“你對於以前的事,能不能略說一點,好讓我告訴一班好友,讓他們放心。”張敏生道:“進了佛門,就是極樂世界,你致意他們,都放心罷。”吳碧波道:“唉!我不料你一入空門,變了一個人了,竟是這樣冷淡。愛情這樣東西……”楊杏園見吳碧波不識時務,以目示意,搖頭學着佛語道:“不可說,不可說。”張敏生哈哈大笑,說道:“楊先生真是解人。”吳碧波道:“我是一個俗人,實在不懂佛家的奧旨。不過我們好容易找着了你,以後躲避不躲避我們,我不敢說定。你有什麼未了的事,儘管告訴我,我可以替你去辦。”張敏生道:“我沒有什麼未了的事。有了未了的事還出什麼家?”吳碧波道:“據我看,你未了的事,太多了。就依學校裏,你丟下來的那些書籍行李而論,也不能不有一個交代。”張敏生笑道:“那些東西,管它怎麼樣呢?我看見就算是我的。我現在看不見,與我就無干了。東西是這樣,其他一切,也是這樣。阿彌陀佛,像這一類的話,你不要談罷。”吳碧波明知道他這些話,是把一切世事看空,全不掛在心上了。可是眼睜睜一個至好的朋友,就這樣斬斷情緣,和這個世界,絕無關係,另外成了一種人,究竟心裏也覺着黯然,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說了。我們朋友還是朋友,我希望你以後常常去會我。”張敏生道:“那自然可以。”說時,擡頭往窗外一看,說道:“雪已經住了,你二位快走罷。再過一會,又下起來,天色一晚,就不好走了。”楊杏園很知趣,立刻逼着吳碧波告辭。吳碧波道:“我聽說老方丈,道德很高,能不能引我們見一見。”張敏生道:“見了也無甚可說。出家人是不講應酬的,不必見罷。”吳碧波沒法留戀,只得告別出來,一走出大門,那兩扇廟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吳碧波道:“咳!這個人竟是鐵打的心腸,一點情義都沒有了。”楊杏園道:“他大概因爲是初出家,怕道力不堅,就容易搖動,所以不得不如此。”說着,各人又嘆了一口氣。倒是楊杏園十分欽慕,回得家去,做了一篇《雪寺訪僧記》,登在報上。

  這一篇記,恰好被蔣淑英看見了,她這才知道張敏生做了和尚。她仔細一想,張敏生本是一個有血性的青年,從來都說要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並沒有這虛無寂滅的意思,現在突然改變了態度,不用說,一定是爲着我和他脫離關係,受了刺激,所以把世事看破了。好好一個青年,爲了我拋棄一切,跑到破廟裏去吃苦,學業也丟了,家庭也丟了,一生的幸福也丟了,實在可惜。由可惜這一點,又慢慢想到張敏生許多好處,自己無故的拋棄他,實在沒有理由。這樣一想,心裏非常難過。她是早上看的報,由早到晚,人就像臟腑裏有病似的,說餓不是餓,說渴不是渴。只是一陣一陣心裏放着一團熱氣,鬱結一般。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晚飯也沒有吃,便倒在牀上去睡了。睡也睡不着,那無情的眼淚,只在心裏一刻悔恨之間,便涌泉似的流了出來,把一隻白綾蘆花枕頭,染溼了大半邊。再又回想到洪慕修,雖然有幾個錢,又是個外交官,究竟年歲比張敏生大多了。論起學問人品來,也不如張敏生。自己圖了物質上的享受,犧牲了真愛情,犧牲了學業。甚至於許多的朋友,都以爲我無情無義,看不起我,於是又犧牲了人格。越想越不對,越想越悔,再想張敏生對我很平淡,也還罷了。偏是他又出了家,不說我良心上過不去,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啦。想到這裏,就萌了死念。看見桌上,有一把剪刀,猛然間爬起來,便拿在手上打算自殺。當她伸手拿着剪刀之時,恰好洪慕修從外面走進房來。說道:“你不是不舒服要睡嗎?怎樣又爬起來了?”蔣淑英道:“我睡不着,起來要茶喝呢。”洪慕修和她說話之時,一看她臉上淚痕狼藉,很是詫異。又見她手上拿着一柄剪刀,只向身後藏掩。連忙上前,將剪刀奪了下來,握着她的手道:“你這是做什麼,瘋了嗎?”他不問猶可,洪慕修一問,蔣淑英哇的一聲,哭將出來。洪慕修摸不着頭腦,說道:“好好的,怎麼樣鬧起來了?真怪呀。”蔣淑英倒在牀去,便伏在枕頭上,只管息率息率的哭。洪慕修坐在牀沿上,側着身子,一隻手握住她的手,一隻手給她理鬢髮。低着頭,輕輕的問道:“你倒是說,爲什麼事受了委屈。只要是我錯了,我都可以認錯。”蔣淑英這一團委屈,怎樣說的出來?說出來了,又顯然是不滿意於洪慕修。所以問的他儘管問,哭的還是儘管哭。洪慕修頓腳道:“這真是急死人了。你一句話也不說,倒儘管是哭,這樣拼命的哭,就哭出道理來嗎?”蔣淑英道:“你不要誤會了,我並不是埋怨哪一個,也沒有受哪一個的委屈。我想我的事做錯了,心裏難受。”洪慕修聽她的話音,已經明白了一半,故意問道:“你有什麼事做錯了?我很不明白。”蔣淑英道:“你不明白就算了,也不必問。”洪慕修道:“你鬧到這個樣子,我怎能不問哩?你設身處地和我想一想,能夠不問嗎?”蔣淑英道:“你把桌上那個報紙的副張,仔細看一看,你就明白了。事到如今,叫我說什麼呢?”洪慕修聽了她的話,當真接着報仔細看了一看。當他看到那篇《雪寺訪僧記》,上面有幾句說:

據友好相傳,上人之所以皈依我佛,情海歸槎,實亦有託而逃。但言及於此,上人合十稱佛,作拈花微笑狀,不及一字耳。是真大解脫歟?抑其蘊悲苦於中,以減口孽歟?不可知也。雖然,上人愈如此,愈令旁觀者嘆息痛恨情場多不平事。塵海茫茫,使果有其人,一聞上人身居蕭寺,閉門於深雪之中,亦有所動於中否?色即是空,我悟矣。


  洪慕修看了這幾句話,知道蔣淑英受得刺激太深,便對她笑道:“你理他呢。據我看,這一定是人家弄詭計的,來破壞我們的幸福。這出家是迷信的事,那姓張的是個學科學的人,和這些迷信,冰炭不相投,他怎樣會去出家。這一篇記,一定是他化名做的,正要你看見,好憐惜他呢。這種欺騙女子的手段,十分卑污,虧你還相信他呢。”蔣淑英聽他所說,也有些道理,便道:“他怎樣知道我們就看了這份報,特意登在這上面。況且那篇記署名的人,就是那報館裏的記者。他化名冒充別人可以,在那家報館投稿,就冒充那家報館的記者,人家肯替他登出來嗎?”洪慕修道:“也許那報館裏的人和他認識,他託人家做的,也未可知吧?你這個傻子,你要上人家的當了。”蔣淑英他這樣一再相勸,也就罷了。洪慕修總怕她還把這事擱在心上,又再三的對她說:“這種事,在愛情場中,是很平常的。慢說姓張的並沒有出家,就是真個出了家,這也只好由他。無論是誰,到了演成三角戀愛的時候,總是兩個成功,一個失敗。設若這回我要得不着你,不是一樣的失敗嗎?據我想,豈但出家,恐怕性命都難保呢?”蔣淑英聽了,一撇嘴道:“得了,你說人冤我,你才真是冤我哩。”於是他倆說笑一陣,把這事就丟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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