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卻說楊杏園問何劍塵是不是做黑貨生意,何劍塵道:“不是!不是!”楊杏園道:“那就是做公債買賣。”何劍塵道:“作公債生意,也不算不道德呀。不是!不是!”史誠然在旁邊說道:“這個事,我很明白。他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一邊替人謀官,一邊爲自己築藏嬌的金屋。”說着對何劍塵一笑道:“你說是不是?”何劍塵還沒有答話,楊杏園道:“哦!這話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討花君這樁事,已經有定局了。夏天花君爲這樁事,還巴巴的送了我一件直羅的衣料,運動我做媒。我因爲劍塵淡淡的,沒有往下說,覺着很對花君不住,誰知他們已經把條件訂好。”說着,便隔着桌子和何劍塵拱手道:“恭喜!是幾時月老系下的紅絲?”何劍塵笑嘻嘻的說道:“雖然有這句話,那不過說着玩罷了,哪裏會真有這個事。你想想看,哪個客人熱了姑娘,沒有要討的話?要是一說就成事實,那麼,八大胡同的班子,不必開了。”楊杏園道:“這話誠然,但是你們的事,應當別論。”何劍塵道:“這話奇了,我們一樣的逛,她們一樣的當姑娘,何以我和花君的事,就當別論?”楊杏園道:“就算你們沒有這種計劃,我問你,你剛纔所說,馬上有筆開銷,這是什麼開銷?”何劍塵道:“不過私人債務罷了。”楊杏園還要往下駁,這時何劍塵拿着一支筆,在墨盒裏沾墨,低頭老不作聲,隔着桌子,卻對楊杏園瞅了一眼。楊杏園會意,就也不作聲。史誠然和幾個同事的,都沒有留意,把這話也就打消不提了。把稿子編完以後,何劍塵對楊杏園說:“我明日上午,到你那兒去,請你不要出去,等我一等。”楊杏園知道必定有事,也就答應了。

  次日上午,何劍塵果然就到楊杏園會館裏來了。楊杏園笑道:“我已經猜着你的來意了,要我作個現成的紅娘,是也不是?”何劍塵道:“這個倒不消,我找你還是爲款子的事情。”楊杏園道:“你不是自己已經在籌款子嗎?”何劍塵道:“那種錢水裏撈月,哪裏有準。我要是辦這樁事,還得在別的地方,弄一筆可靠的錢,才能放手做去。”楊杏園笑道:“這裏沒有第三人。我來問你,花君和你訂的條件,到底怎樣?你不妨講出來,大家斟酌斟酌。”何劍塵笑道:“沒有什麼條件,反正我替她還清債務就是了。”楊杏園道:“那是老章法,當然如此。我要問你,你們是怎樣興起這個念頭的?怎樣開始談判的?”何劍塵笑道:“這話太長,怎樣說起?”楊杏園道:“那有什麼難說。你從正式發動的那一天說起得了。”何劍塵這時在身上菸捲匣子裏,拿出一支菸捲來,擦了火柴抽着,呼了一口煙出來,把指頭彈一彈菸捲上的灰,昂頭想了一想,一句話沒說,噗哧的一笑。楊杏園道:“你說就說,不說就不說,哪有這些個做作?”何劍塵笑道:“我想這話,還是緩一步告訴你罷,反正你會知道就得了。”楊杏園道:“不行,你越是這樣做作,越有好聽的,你非說出來不可!”何劍塵笑道:“告訴就告訴你罷,你可不要把這話告訴梨雲,免得她們姐妹夥裏傳說出去,怪難爲情的。”楊杏園笑道:“花君雖搬到鳳仙班去了,她們還是常見面,花君的事,恐怕她早知道了,何必要我告訴呢。還有什麼條件沒有?我都算答應了,你可以宣佈了罷!”何劍塵又抽了一口煙,然後笑着說道:“上兩個禮拜,我不是請了一天的假嗎?那天我是在一親戚家吃喜酒去了。我看見人家少年夫妻一對一對的來往,心裏好不羨慕,把這成家的心事,頓時又引了起來。我對那主人翁,藉故說要回報館,別了他們,一個人偷着上鳳仙班。我到了花君屋裏,她就問我,爲什麼吃得這樣醉,兩眼通紅的。我說剛吃喜酒來。我說了這句話,一歪身就在沙發椅上躺下了。她說:‘噯喲,這可醉得厲害咧,快點吃點水果罷。’一面擰手巾給我擦臉,一面自己削梨給我吃。其實我並沒有醉,不過走衚衕走得累了,她既要親自伺候我,我落得受用。這時,已經十二點鐘了,她也擠着坐在沙發上,握着我的手說:‘現在好一點沒有?’我說:‘覺得渴得很,頭也有點昏,坐一會子,就好了。’她說:‘明天上午,你沒有什麼事嗎?’我說:‘事是天天都有的,不過擱也擱得下來,你要有什麼差遣,明天我當然可以抽空和你去辦。’她就說:‘你又裝呆,我明天哪有什麼事要你辦。我是說的今天的話,幹嗎裝呆呢。’”楊杏園笑道:“照你這樣說來,你是子產之魚,得其所哉了。後來呢?”何劍塵道:“那以後的手續無非是那幾句話,就不必提了。到了一點鐘的時光,她的孃姨已經走了,她才正式和我開談判,她說:‘你是個老白相,在我這裏來往,也有一年多了,大家心事怎樣,都是看得出的。你平心而論,我待你怎樣?’說畢,又重新聲明一句說:‘你可要說真話,不許灌米湯。’我便說:‘不灌米湯的話,你待我是很好。’她笑說:‘戇大,我不是問待你好不好的話,問我是真心待你,還是假意待你?’我笑說:‘這句話,那就難說了,照我看來,大概不至於是假意罷!’她把臉一板說:‘你這人真是……’我不等她說完,便說:‘說老實話,你從前待我,也很平常。近來四五個月,照我良心上看來,我自己已經算是你一個熱客了。’她說:‘這句話麼,也有幾分像。’說着笑了一笑,又問:‘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我說還有一個老孃,兩個兄弟。她便問老太太待人怎樣?我說她老人家,待下人是最好不過的,從前我那位太太,和她就像親生母女一樣。她說:‘還有你那兩位令弟,也有太太嗎?’我說:‘有的。但是你今天晚上,爲什麼盤問起我的三代履歷來了?’她笑着問:‘你猜呢?’我說:‘你這個意思,我早就明白,但是我是個吃筆墨飯的人,哪裏有力量在這裏頭娶人?你們都是看慣了花花世界的,又哪裏能跟我書呆子去過日子。’我說了這句話之後,以爲她必定有一篇大道理駁我,誰知她竟承認我這幾句話有理。她說:‘你這話卻是老實話,這個時候要你拿出一萬八千來,你自然是拿不出。但是六七百塊錢,你也拼湊不出來嗎?’我說:‘你這話我又不信了,難道你的虧空,就只這幾個錢嗎?’她說:‘我自己是沒有什麼虧空,就是一點小賬,那不值什麼。就是這位老的花頭太大,沒有兩千,她是不會放手。我私下還有幾件鑽石,大概值一千多塊錢。’說到這裏,對我笑了一笑。說:‘真要做人家人,這個東西沒有什麼用,說不得了,爲了你,我情願把它換脫,只要你湊幾百塊錢,這個事就成功了。’我聽了這話,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便說:‘你有這一番好意,幾百塊錢的事,我哪怕化緣,也要化得來。可是跟着我,只好過青菜豆腐日子,沒有洋樓住,也沒有汽車坐的,你不後悔嗎?’她說:‘這話,你不說,我也明白的。老實說,這裏面的人,要出去住洋樓坐汽車,只好作姨太太,外面好看,心裏的苦,說不出來。到了一百歲,還是姨娘,樣樣在人後面,一世也出不了頭。許多人從了良又翻出來,哪裏都是願意的嗎?’”楊杏園道:“倒看花君不出,竟是能看破虛榮,很存一番打算的。你對她還有什麼條件呢?”何劍塵道:“這一天,就商量了一晚上,結果我盡一個月內,籌七百塊錢,籌辦到手,再和她領家媽開正式談判。她依允,自然無事,她不依允,大概還免不了一番大交涉。好在只要我和花君打個裏應外合,也不怕她不肯。現在就是這筆款難籌。我聽見說,你在郵政局裏還有一筆儲金,我想替你移動一下,不知你可能幫我一個忙?”楊杏園笑道:“你也是當代的財政家,無孔不入了。老實說,這一筆款是代舍弟存的升學預備費,共總不到二百塊錢,你拿去了,還是無濟於事。”何劍塵道:“一處籌來,卻是不容易,我只有分途募集的一個辦法。若是一口氣能籌到,那是更好了。”楊杏園道:“就照你的限期說,還有兩個星期,慢慢打主意罷。真是你想不出法子來,郵政局裏那筆款,我總可以借給你,那是毫無問題的。”何劍塵笑着拍拍楊杏園的肩膀道:“老弟!難得你這樣慨然幫忙,我必定爲你作個好媒人謝你。”他就心滿意足的走了。

  楊杏園心裏正在想:不料何劍塵還有這樣一段姻緣。只聽見外面院子有人嚷了起來道:“混蛋!徐老爺少的了你們的錢嗎?還要你這一次兩次的,在我前面來討!我明日告訴館董劉大人,會長王都統,把你們這班混蛋東西,全轟了出去。”楊杏園一聽,是這館裏住的徐二先生,在那裏發脾氣。便踱出院子來,看他再鬧些什麼。只見他站在大庭裏,指手畫腳在那裏罵,長班垂手垂腳站在一邊,不敢作聲。楊杏園便上前問道:“次午先生,什麼事發這大怒?”徐二先生走近一步,指着長班道:“我在這裏住了三年了,前前後後,總沒有欠過他什麼錢。這兩個月因爲手頭緊一點,差了他們兩個月飯賬,也是有的,他就問我討起錢來。我一千八百,也常常借過人家的,沒有看見人家這樣對我討過。這混賬東西,簡直瞧我不起。”楊杏園笑道:“別理他,不值得和他們惹這些閒氣。”徐二先生哪裏肯聽,對長班還是混賬王八蛋的亂罵。這時,旁邊廂房裏走出一個人來,喊道:“徐老二!你這就不對了。他們當長班的,有多少錢和住會館的先生墊伙食。他問你要錢,也是正理。就算他要錯了,你罵他一頓,也就算了,你盡鬧什麼?”楊杏園回頭看時,只見一個老頭子,禿着一顆圓頭,一臉的紅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鬍子,身上穿件藍布袍,外套大襟青緞舊背心,下面穿的厚布襪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來自田間的老先生。他兩隻大袖口,都卷着半邊,他一隻手摸着鬍子,一隻手拿着兩個核桃,只在手裏搓,把兩隻眼睛睜的銅鈴也似的,望着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睜着眼睛說道:“什麼?我有所不知!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哪樣不知?倒要請教!”徐二先生碰了這一個大釘子,也弄僵了,說話不好,不說話又不好。楊杏園便把胡三老一扯道:“原來是老先生,一年不見面,越發的發福了,我幾乎不認得。這回幾時到京的?”說着,帶拉帶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裏去了。徐二先生這才過了這個難關,便溜着走了。會館裏的人,大家好笑,都說:“胡三老一來是皖中的財主,二來是兒子當議員,三來徐先生的書記是他薦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這樣聽話呢。”這裏楊杏園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裏,請他坐下。他先說道:“楊先生,你瞧徐老二這人,他不過芝麻點大的小差事,動不動就端官排子,你說可惡不可惡?”楊杏園笑道:“他這個人,就是這點毛病,其餘都很好。其實呢,這種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個人。”胡三老道:“楊先生你說我罵的他對不對?”楊杏園知他這老頭子歡喜戴高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應該說的,這種抱打不平的事,也只你這位老英雄,可以出來做。”楊杏園誤打誤撞,說出了“老英雄”三個字,誰知正對胡三老一股子勁。他把腿一拍道:“着!老賢侄,你這句話,就是我的知己。我常說,在會館裏住的人,只有你一個人乾淨,沒有一點官味,其餘都是狗窟裏鑽一下,豬圈裏鑽一下,什麼老爺?什麼先生?”楊杏園怕他往下罵,便道:“你老人家別理他,到會館裏來了,可以到我這裏來坐。我聽見說,你老人家年壯的時候,南北水陸路走過十五省,多見多聞,很願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領教領教。”胡三老摸着鬍子哈哈大笑道:“怎麼?老賢侄,你知道我走過十五省嗎?”楊杏園道:“同鄉誰人不知,我早已聽見說了。”胡三老把手心裏握的兩個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直響,一隻手將鬍子摸上幾下,笑道:“提起當年出門的事,那真有得說了。那個時候,哪有什麼輪船火車,整萬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還不算什麼,旱路上有旱路上的強盜,水路里有水路里的強盜,客住店,船靠岸,哪裏不要留心。”胡三老說到這裏,將衫袖往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個大瘡疤,給楊杏園看。說道:“你瞧!這就是被響馬所砍的刀傷。”楊杏園笑道:“我說怎麼樣?就這一點成績,就夠得上老英雄三個字了。”胡三老見楊杏園一再恭維他,喜歡得眉開眼笑,連他年輕的時候,偷殺村莊裏肥狗吃的事情,都說出來了。這天他在楊杏園這裏就談了幾個鐘頭。以後他到會館裏來,別的屋子都不去,專在楊杏園屋子裏坐。

  光陰容易,轉眼就是一個星期。何劍塵所籌的款項,依然無着,十分着急,但是他在花君方面,卻不肯丟這個面子,對花君總說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六七百塊錢的事,在何劍塵當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懶懶的作生意。她的領家,人家都叫她陳家裏,是上海浦東人,年輕時就吃㑽子飯,哪樣事情不看個透徹。她見花君近來和何劍塵的情形,這樣親密,早瞧了幾分,正打算警戒她。這天晚上,外面來了一個條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見了條子,半天還沒打算走。陳家裏藉着這個問題,就發揮起來,便自言自語的,大發脾氣。說道:“你不要像這個樣子。揭開天窗說亮話,我沒有五千塊錢,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發糊塗,給我這樣硬頂。”說着,啪的一聲,將桌子一拍,桌上一個茶杯,嘩啦啦的掉在地下打碎了。花君見陳家裏發氣,已經有點害怕,猛然聽得桌子一下響,嚇了一跳,便往椅子上一坐,哇的一聲哭了。陳家裏冷笑一聲,說道:“哼!你起得好念頭!把我當什麼人!你不要怪別人,你只怪你那鴉片鬼的爺,爲什麼把你賣了。”花君聽了這句話,一陣心酸,淚如涌泉,便抽出手絹捂着臉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的哭。陳家裏在煙筒子裏拿出一支菸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兩個指頭夾了菸捲,指着花君說道:“我對你說,你豪燥點跟我去出條子。哭麼,等到回頭沒有事,慢慢再哭。”花君本想和陳家裏硬頂到底,心裏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對拼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氣,就着臉盆裏的涼水,擦了一把臉,打開粉缸,對着鏡子,又重新擦了一點雪花膏,撲了幾撲子粉,拿出小梳子來,抿了一抿前頭的覆發。又背對着桌子上的鏡子,回過頭來照了一照後身。拾落的整齊了,這才走出去。誰知花君一出門,正碰着何劍塵到了。何劍塵先笑道:“不湊巧得很,我又要老等了,你快點回來纔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劍塵的手,眼圈一紅,怔怔的對立了一會,半天才說道:“你不要對她說什麼,我自有法子,總吃我不下去。”這時,停在門口的車伕,把車上四盞水月電燈,點得燦亮,叉着兩個手在胸面前,對裏面望着,正等花君上車。花君也沒有再說什麼,放開何劍塵就坐上車去。車伕擡腿就跑走了。

  何劍塵摸不着頭腦,也呆了,兩隻腳不知不覺的走了進去,毛夥一陣叫客來,擡頭一看,才知道到了鳳仙班裏面。這時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爺來了。”陳家裏聽說,便捲起簾子讓何劍塵進去。房間裏的小老媽阿根,一面趕着張羅茶煙,一面對何劍塵道:“五小姐剛剛出去,早五分鐘來就碰着了。”何劍塵道:“誰知不要早來五分鐘,我也碰見了。”阿根道:“是在門口碰着的嗎?到底是老客人,情分又不同,要是別人,見姑娘不在家,他就不會進來了。”陳家裏笑道:“何老爺是最疼愛阿囡的,哪裏會做這樣滑頭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說嗎,五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氣,嫁給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給人家大婆子打出來。我想她要不吃㑽子飯,除非有個規矩客人,討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麼,還可以帶到過去。但是這種人哪裏去找呢?說也湊巧,偏偏就有這樣一個人。”說着眯着眼睛,對何劍塵一笑。何劍塵只裝不知道,躺在一張沙發椅上抽菸卷,也微微對陳家裏一笑。陳家裏又道:“真話歸真話,說笑歸說笑。何老爺你何不做個好事,把花君討了去。我的話,是好說,她也是千肯萬肯的。”何劍塵聽了這話,未免心裏一跳,勉強笑着說道:“我沒有這樣的福氣。”陳家裏道:“何老爺你這話,是倒轉來說罷?不瞞你說,阿囡癡心妄想,早已有這個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不知進退,心想人家也不過三十歲,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千金小姐續絃,哪裏會到㑽子裏來娶人。”說着掉頭一問阿根道:“我格句閒話阿對?”何劍塵想道:“這老傢伙今天一再討我的口氣,什麼道理,難道花君已和她開正式談判了嗎?管他呢,我也來試她一試罷。”便笑道:“好極了,那麼,我預備一萬塊錢來辦這樁喜事罷。”陳家裏似笑非笑的說道:“一萬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發財,只要把虧空洗乾淨就行了。”說到這裏,把臉一板,正正經經的和何劍塵說道:“規規矩矩的話,多也不要,我們只有三千來塊錢的債,何老爺你拿出三千五百塊來,人就是你的了。從前有位客人,他也出過這個數目,想討老五去做二房,我是一個字也沒回答他。何老爺討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我就不能不在錢上看破一點了。何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自己肚皮裏出來的一樣看待,只要能跟着你何老爺去,我心裏就十分安心,什麼事,都可以將就的。”何劍塵在那裏抽菸卷,耳朵裏聽着她的話,心裏卻把一句一個字,都稱了一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聽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這話,我也很相信。不過我本人,根本上就沒有拿出兩三千塊的本事,那又怎樣辦呢?”阿根把嘴一撇,接嘴說道:“又沒有誰問你老爺借錢,何必說這些話呢!”陳家裏見何劍塵說話,絲毫不着邊際,也不能逼着老往前提,隨便就扯着說了一些別的話。不到一個鐘頭,花君回來了,何劍塵仍舊和往常一樣,談談說說,坐了一會就走了。陳家裏迴轉身來,便對阿根道:“你看這個人口風多麼緊,哼!人在我手裏,看你用什麼法子搬了去。大家都放明白點!要吃裏扒外,教她看老孃的手段。”一個人便囉囉唆唆,說了一大篇。阿根一心聽陳家裏說話,一不留心靠在桌子邊,衣裳拖下一個茶杯來,掉在地下打破了。陳家裏道:“阿根,你也愛上了哪個熱客,商量着和我來搗亂嗎?”阿根不敢作聲,把地下的碎碗撿起來,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陳家裏,只見她把臉板得鼓皮也似的緊,眼角上都含有一種殺氣,嚇得低了頭坐在一邊,正不知道怎麼好,心裏急得很。也是合該有救,接上就來了兩幫客,只這麼一混,就到一點多鐘了。陳家裏發氣的機會已過,也就自回小房子裏去了。從此以後,陳家裏和花君,一天決裂似一天,何劍塵去了兩回,聽些冷言冷語,受飽了氣回來。

  幾日一轉,又是一個星期。這天下午楊杏園和胡三老談得高興,買了兩斤黃酒,一大盤子燒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間屋子裏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走進楊杏園屋子裏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楊杏園教長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壺龍井茶,打開門,坐在門口看樹上的落葉。只見那樹上半黃半綠的葉兒,一陣一陣的,被風吹着打在白粉牆上,落在牆腳邊,剛剛要落地,起一陣旋風,把已經落在地上的葉兒,趁勢都帶着捲了起來,又吹起來兩三尺高,就在院子裏打了一個胡旋,由東往西,它們竟不約而同的,一齊落了下去,堆在一個廊檐下的犄角上。一陣過去,又是一陣。楊杏園看得呆了,猛擡頭,只見何劍塵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楊杏園笑道:“什麼事這樣急?莫不是喜音動了。”何劍塵道:“人家忙得厲害,不要說趣話罷。”說着,對楊杏園拱拱手道:“我有兩樁事奉託:其一,我今天馬上就要到天津去,報館裏的事,要偏勞偏勞。其二,你在郵政局所存的那筆款子,就請你明天取出來。”楊杏園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動了嗎?現在消息怎樣,我願聞其詳。”何劍塵道:“話長哩!等我天津回來,慢慢的告訴你罷。”楊杏園道:“不行,必須你把喜事的程度,辦到什麼樣子告訴我,我纔給你幫忙。不然,我就不管,免得白費心。”何劍塵道:“告訴你也未嘗不可,不過這話太長,你又是一個最喜歡搜根究底的人,我實在怕和你說得。簡單的說,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子裏了,她現在是等我籌款子贖身。”楊杏園道:“什麼?已退捐了麼?這是哪一天的事?”何劍塵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楊杏園道:“她那位陳家裏,也不讓於梨雲的無錫老三。她怎樣能輕輕易易的讓花君下了捐?”何劍塵道:“你哪裏知道,這一個星期之中,明鬧暗吵,也不知鬧有多少場。到了前天,花君索性託病不見客,陳家裏氣不過,就把她叫到小房子裏去,不問三七二十一,又罵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鬧,忍痛受了一頓苦,回到班子裏去,不聲不響,泡了四盒火柴頭,打算喝下去。卻被阿根看見,把它搶下來了。回頭陳家裏來了,龜鴇聚在一處商量,說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心。只要姓何的出幾個錢,你就讓她走罷,要不然,這樣天天鬧下去,生意是沒有望的。設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人財兩空?陳家裏仔細一想,實在沒有法子,只得把她帶回小房子裏去親自看着她,對她說好說歹,說:‘我並不是不讓你從良,只望你多幫我兩年忙,把虧空弄乾淨了,再讓你走。現在你要從良去做太太,是你一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爲我誤你一生。只是你輕輕快快一走,丟下我,好比鐵匠圍裙,渾身都是火眼,怎樣得了?我這幾年,也沒有待錯你,你跟着人走了,就不替我想想嗎?況且我這虧空,總也是爲你累下來的。你既然要走,也應該替我想想法子呀。阿囡呀!我總把你當親生的兒女一樣看待,你跟人去做太太,日子是往上長的,我求你,就只這一回了。你真狠心教債主逼死我嗎?就不問我嗎?’說到這裏抹着鼻涕就哭起來。”楊杏園道:“你何以知道這樣詳細?”何劍塵道:“這都是阿根來告訴我的。花君到底心軟,被她一哭,心就哭軟了。就叫阿根來把我請了去,商量這件事。說來說去,至少還要預備八百塊錢。在北京是決計籌不出來的,我只好親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順便把幾件鑽石,就在那裏賣出去。”楊杏園道:“花君當真把鑽石送給你嗎?”何劍塵道:“這個豈能假的。”說着便在身上掏出一個白銀小豆蔻匣子來。打開匣子,裏面有兩隻戒指,上面的鑽石,都有豌豆來大,另外一副耳圈,上面也嵌着一副小些的鑽石。何劍塵便一樣一樣拿給楊杏園看,微微笑着說道:“如何?”楊杏園不料花君居然有這些積蓄,還能完全交給何劍塵,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羨慕又是佩服,說道:“這四件東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塊錢。照我看,可以到一千五。完全賣脫你就不必籌多少了。”何劍塵道:“你不知道,不是接了人到家,就算事的。添製衣服,買木器傢俱,以及家裏零用的東西,哪裏不要錢?照我算,至少還要預備一千。就是我到天津去,也沒有什麼把握,還是撞木鐘呢。”說到這裏,看看手上的表,已經五點了。說道:“我還要到幾個地方去。話就是那樣說,奉託!奉託!”說着把豆蔻匣子依舊揣在懷裏,匆匆的就走了。

  這天晚上,他就到天津去了。誰知一去三天,一文錢也沒有張羅到手,鑽石雖然賣了一千四百塊錢,差的還多,而且花君已住在小房子裏了,若叫她盡等,不但自己面子攸關,恐怕還有萬一之變。在天津哪裏能住下!一點沒有頭緒,又跑回來了。自己想想,可以和我劃策的,還只有楊杏園。下了火車,一直便到皖中會館來。他一進門,便想和盤告訴楊杏園,偏偏有一個紅麻子白鬍子的老頭子,坐在他屋子裏,叫他卻不好開口。楊杏園看見何劍塵來了,哪裏忍得住,便先問道:“你在天津去三天,款子籌得怎樣了?”何劍塵皺着眉毛說道:“不要提起,我自己所指望的,竟是一錢莫名,這卻怎樣好?我本想在那裏多住幾天,一來報館裏的事,不能久請你代勞,二來花……”說到這裏方覺得旁邊還有一個生人,一時便把話頓住了。楊杏園笑道:“不要緊,我們這位胡三老,也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最喜歡管人家這些兒女賬,你有話只管說。”何劍塵很躊躇的說道:“你想想看,那位既脫離了原地,在外面住着,她就恨不得早一日離開他們。不然,她就不疑心我,也要防他們或有變化呀。所以我非急於回來不可。”楊杏園道:“但是你回了京,款子就有把握嗎?”何劍塵把腳一頓道:“哪裏有把握。”說着,又滿臉堆下笑來,連連對楊杏園拱手道:“你還得幫我一點忙。”他們在這裏說話的時候,胡三老坐在一邊,一聲不言語,左手摸着鬍子,右手握着兩個核桃,只是得拉得拉的搓。他見何劍塵話說完了,忽地站了起來,對他說道:“我來多這回事罷,我借一千塊錢給你老哥,完了這一樁喜事,好不好?”何劍塵聽了這句話,真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一看他正正派派的說話,又決不是取笑。便拱拱手道:“我剛纔進門,忙得過於大意,連你老人家貴姓都沒有問,真是所謂萍水相逢,哪裏敢來相煩呢?”胡三老漲紅了臉道:“何先生,你以爲我這一大把鬍子的人,還和你取笑嗎?你莫瞧不起我鄉下老頭兒,拿出萬把銀子來,那還真不算一回事呢。”楊杏園聽見胡三老說借一千塊錢給何劍塵,這一喜非同小可,正想接嘴,不料何劍塵三言兩語,把老頭子就說僵了。把一樁極好的事情,幾乎弄壞。連忙對他使個眼色,教他不要多說話。便笑着對胡三老道:“你老人家說話,說得到,做得到,我是知道的。你老人家在興頭上,只管幹這些英雄豪傑的勾當,可是將來令郎聽見了,不知道底細,還說我作晚的,哄騙老前輩,請你老人家借出整千塊錢來,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幹這不要緊的事情,豈不冤枉?弄到那個時候,何先生一刻兒又拿不出錢來還債,反弄得大家不好。你老人家以爲如何?”胡三老道:“不要緊,我做我的事,哪裏許他們說一個不字。你若以爲我是玩話,我明天就拿錢交出來,好不好?”說着又對何劍塵道:“朋友!你和我並不認識,要我借一千塊錢給你,交情上,是談不到。老實話,我是看在那位小姑娘的面子上,借錢給你的。我見她怪可憐的,借了錢給你,就好教她跳出火坑了。”這老頭子夾七夾八說上一遍,何劍塵一點摸不着頭緒,愣了許久,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笑道:“這話還得告訴你呢。你那天上天津去,不是在我這裏說許多話嗎?老先生睡在隔壁屋子裏,就全聽見了。你去後,他老人家問我,我自然都說出來。他就很佩服花君。昨日花君打電話來請我去,問你的信息,老先生他正在這裏,他說杜十娘這樣的人,難道現在也是有的,就要一路去看看。見了面之後,他自信老眼之非花,認花君是個有覺悟的女子,所以今日慨然借這筆錢給你,是君子成人之美之意。你不知道,老先生就是這個脾氣,要幫忙,不在乎交情深淺。他老人家常常自比《兒女英雄傳》裏的鄧九公,其胸襟也就可想而知了。”何劍塵聽了楊杏園一番話,早已心領神會,便對胡三老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說道:“我是不知道有這番經過,要是知道,決不會推辭的。”說到這裏,又向胡三老一拱手道:“那麼,就全仗您這位老黃衫客了。”胡三老笑道:“黃衫客這個稱呼,卻不敢當,你也不是李益一流的人。這一千塊錢,不過是借給你,暫救目前之急,又不是送給你。要是白送給你,那纔算得是俠義做事啦。”何劍塵道:“不然,君子濟貧不濟富。我並不是借錢還不起的人,自然犯不着要老先生白送。倘若真是窮小子,老先生真送一千塊錢給我,也未可知哩。”這句話胡三老頗聽得入耳,摸摸鬍子,點一點頭道:“這話很對。”楊杏園心裏想道:“何劍塵這人,真會看風轉舵,居然大拍起來了,我索性緊這老頭兒一把,別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便哈哈大笑道:“今日之事,痛快已極,我要浮一大白。”說着,拿出一塊錢來,叫長班去買上好的三斤花雕,又打電話給通商飯莊,叫他送幾樣大碗菜來。對胡三老道:“你老人家常說我不配陪您喝酒,這位何先生卻有個上斤的酒量,回頭可以和你比比了。”胡三老道:“喝酒我是不推辭的。不過這位何先生還沒有謝我,他怎好和我先吃起你的來。”楊杏園道:“有酒就喝,管他是誰的。今天算我代他謝您,明天他再還我的禮,你老人家來個雙份兒,不好嗎?”說說笑笑,一會子菜都來了。楊杏園便叫長班胡二拿出一把大壺,把酒燙的滾熱,然後將菜擺在桌上,點起燈來,三個人便開懷暢飲。喝到一個鐘頭以後,胡三老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半,忽地站了起來,把背心一脫,搭在胳膊上,在大袖子裏,抽出一條毛絨手巾,只擦頭上的汗。說道:“不能喝了,再喝就要擡回去了。”說着,踉踉蹌蹌,就走了出來。楊杏園一時沒攔住他,他已經出門了,心裏正怕他摔着,只聽見院子裏“噗咚”一聲,接上一句“哎喲”,大家都嚇了一跳。要知怎樣了,且聽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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